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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嫂嫂

时间:2016-07-22 10:11:57    来源:
坏嫂嫂

毕业的前一天,他看着同桌的她戴着耳机写着卷子,很想对她表白却不好意思开口,终于,他试探着叫了她的名字,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写着卷子,于是他很小声的把想对她说的话全部说出;打铃下课了,他离开了座位,同桌的她松开暂停键泪流满面。

陈村:一天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张三睡得正香,母亲起来,热了泡饭,来叫张三。“三儿!三儿!”张三听见了,但不想说话,翻身朝里又睡。母亲又叫“三儿!”张三很不情愿地睁开半只眼睛,看看老虎窗外黑黑的天,又闭上了眼睛。昨天这时候,张三还闭着眼睛,张三闭着眼睛的时候,感觉是很舒服的。母亲用热毛巾捂在他脸上,给他揩面。毛巾热得很好,张三的脸一舒服,就又睁开半只眼睛。张三睁着半只眼睛起床了,把左脚伸进卫生裤,右脚也伸进卫生裤,提着裤子站了起来。张三从来没有这么早就起床过。

老虎窗外还是黑黑的,星星却没有看见。张三接过母亲递来的茶缸,半闭着眼睛,用牙刷在嘴里胡乱捣了几下。水落在铅桶里,非常非常的响。母亲叫张三蹲下去,别把邻居吵醒。张三歪歪头,说他已经刷好了。张三吃的是泡饭,萝卜头下泡饭是比较好吃的。泡饭还是热的。张三还闭着眼睛的时候,母亲就起来热泡饭了,等母亲热完泡饭,张三还闭着眼睛。母亲叫他“三儿!三儿!”张三这才睁开半只眼睛。张三就睁着半只眼睛吃着热的泡饭。母亲在一边把饭给他装进饭盒子里,饭盒子是父亲留下的。父亲还在的时候,母亲天天也这么早就起来,把饭给父亲装进饭盒子里。父亲现在不在了,母亲还是这么早起来,还是把饭装在饭盒子里。饭盒子里装着饭还装着几块咸带鱼,咸带鱼是很香的。母亲装好饭,用细细的绳子在饭盒外头捆了几道,捆得严严实实,捆得有汤也不会倒出来。饭盒里其实没有汤,饭盒里装的是饭和咸带鱼,咸带鱼是放油里煎出来的,煎得金黄金黄,非常好看。油里煎出来的咸带鱼是不要汤的。

母亲将父亲留下来的棉祆给张三穿上,张三穿上棉袄以后,自己扣着钮扣。从下面往上面扣,一直扣到头颈底下。母亲又把父亲留下的围巾给张三围上,围了一道又围一道,要想再围围巾不够长了,母亲只好算了。母亲一共给张三围了两道,围得张三的脖子也看不见了,母亲这才放下心来。母亲将饭盒给张三,饭盒里装的是白米饭和金黄金黄的咸带鱼,饭盒里没有汤。饭盒外面母亲用绳子紧紧捆了好几道,捆得就是有汤也漏不出来。母亲关照张三,第一天去学生意要听师傅的话。师傅的话总是要听的,学生意不听师傅的话是不可以的。张三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师傅,他这个师傅也是学生意学出来的。张三的父亲学生意的时候是很听师傅的话,母亲要张三把饭盒夹紧了,饭盒打掉就没有饭吃了。没有饭吃是要饿肚子的,肚子饿起来人没办法顶得住。饭是最要紧的。张三夹着饭盒和母亲说了一声“再会”,就从阁楼上走了下去。母亲看着张三走下竹头楼梯,母亲要等张三走出门后才把灯关了,一个人再去睡觉。

阁楼上是张三的家,张三的家里装着十五支光的电灯泡。电灯泡很亮,照得楼梯一格一格都看得清清楚楚。洋蜡烛是不会这么亮的,只有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才亮得像太阳一样,是竹头楼梯都照得清清楚楚。张三从竹头楼梯上走下去,楼梯就“格吱格吱”地响。以前张三的父亲走下楼梯的时候,楼梯也是这么“格吱格吱”地响。楼梯响起来便“格吱格吱”的,声音是很大的。张三走下竹头楼梯,一格一格地往下走,走到最后三格就不走了,张三一步就跳了下去。张三的一步起码能跳六格楼梯,今天张三才跳了三格,张三跳起三格楼梯来轻松得很。张三没有跳六格楼梯是因为时间还太早,邻居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刚才张三自己也没有睁开眼睛,是母亲叫他“三儿!三儿?”张三才睁开眼睛的。张三睁开的是半只眼睛。张三一直到现在还只睁着半只眼睛。

张三一走进弄堂就把眼睛睁开了,刚才张三只睁开半只眼睛,张三睁着半只眼睛感觉是很舒服的,现在把一只眼睛全部睁开,张三感觉也很舒服。因为弄堂里的空气是很好的。张三从家里出来就觉得弄堂里的空气很好。很好的空气张三是很爱吸一吸的。张三从小就在这条弄堂里长大,这条弄堂张三是很熟悉的。张三小的时候弄堂好像比现在要大一些,现在人大了,弄堂反而小下去了。张三是喜欢这条弄堂的。

弄堂的路面靠一块块石头铺起来,张三走在石头路上,脚底板的冻疮就痛了起来。刚才在家里,脚底板却是很痒很痒的,痒得就像脚癣一样。张三的母亲脚趾缝里是有脚癣的,张三的脚上没有,张三的脚上只有冻疮。冻疮在家里的时候很痒很痒,走到弄堂里踏在石头路上就很痛很痛了。石头路很长,张三知道脚底板要痛上一段时光。张三是很吃痛的,他天天走在这石头路上,天天要痛好多时光。

天上还比较暗,不过暗一点也没关系,路旁边有路灯照着。张三小时候爬到路灯杆子上去过,张三的父亲知道了就打张三的屁股。张三现在大了,不会再爬上去了。张三爬上去也没人打他屁股了。张三一想到自己被父亲打屁股,心里还是很想父亲的。

走出石头路要许多时光,张三的脚底板一痛一痛的。张三知道,走出石头路就不会这样痛了。张三就这样一痛一痛地走出石头路。等他走到柏油路上,脚底板真的不那么痛了。张三的脚底板不大痛了,心里就高兴起来。

这条柏油路张三是很熟悉的。柏油路的路面要比石头路平得多。走在平平的路上,脚底板是很舒服的。走到前面那条横马路就该转个弯,跟着有轨电车的轨道,一直走就不用转弯了。有轨电车开过来的时候,“丁丁当当”地响,那个声音张三是很熟悉的。小时候到这里来看电车,觉得路很远很远。看到电车“丁丁当当”开过来,就高兴得不得了。现在电车开过来也是“丁丁当当”地响,张三却觉得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听了。张三现在天天走这条路去上工,天天听“丁丁当当”的声音,越听就越熟悉,也就越没有什么好听的了。

天倒开始有点亮了起来。天亮起来是一点一点的,天一亮就觉得路灯不大亮了。等天再亮上一点,路灯就要关掉。天天都是这样的,张三天天看到路灯亮着亮着就关掉了。天不管路灯关掉不关掉,还是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等到天真的亮起来,就要比路灯亮得多了。路上的人也会多起来的,人一多,这条马路就活了过来。人多的时候,天是很亮的,那两根铁轨上的有轨电车也比现在要多得多。有轨电车翘着一根小辫子,开起来“丁丁当当”地响,响起来的声音张三觉得也还是可以听一听的。张三现在就跟着铁轨在走,跟着铁轨走上一个小时就能到厂里了。张三正在走的时候,身后电车“丁丁当当”地开来了。电车一口气可以开很多很多路,电车开起来的时候是很快的。张三走路的速度也比较快,但是跟电车比起来还是比不过电车的。张三没有看到过一个人比有轨电车走得更快。电车是钢铁做出来的,钢铁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很灵的,人要比它总是没有办法比的。张三就跟着有轨电车一步一步朝工厂里走。

有轨电车走起来是很快的。不过走得虽然快它却要一站一站地停下来。电车靠上站,车上就有人下来,下面也有人上车,一上一下是非常快的。等到人上去了,电车又“丁丁当当”地开了起来。有时候正巧能看到对面也有电车“丁丁当当”地开过来。两部有轨电车开到一起去的时候,那“丁丁当当”的声音就要比平时大许多许多。张三从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两条轨道开的是电车,电车的头上有一根小辫子,小辫子翘起来搭在电线上是很好看的。等到张三稍微大了一点他就知道了,小辫子不搭在电线上电车就开不动了。电车开不动的时候就像一间房子一样,停在马路的当中也是很有意思的。张三从小就看着电车开来开去,张三从小到大,也是坐过几次有轨电车的。坐在有轨电车上往马路上看,是非常的有意思的。张三从小就喜欢坐在电车上往下面看,不过张三坐电车的次数不大多,那样有意思的事情也就不大能够看得到了。张三现在长大以后,还是比较喜欢坐电车的,坐在电车上听电车“丁丁当当”地响起来,声音要比在马路上听好多了。张三小时候觉得,开电车的师傅是很神气的,一个人手扳扳脚动动一部电车就开起来了。电车开起来的时候是很快很快的,张三走得也很快,但是张三从来没看到过有谁比电车走得更快。现在张三长大了,张三长大了还是觉得开电车是很好的,在车头上站着,手扳扳脚动动是很神气的。张三长大以后也不大乘电车。现在张三去上工也不乘电车。乘电车要买电车票,买电车票是要钞票的。张三觉得,乘电车虽然也很有意思,不过要钞票就自己走走算了。自己在马路上走走也没什么关系,柏油马路是很平的。走在柏油马路上,张三的脚就不大痛了,张三走在石头路上,脚就会痛起来,不过张三是很吃痛的。张三觉得痛一点也没什么关系,走到柏油马路上就好了。柏油马路是很平很平的。

路灯刚刚还很亮,过了这点时光就变得不大亮了。虽然路灯不亮,马路上的东西也都能看得比较清楚。又过了一点时光,路灯就暗掉了。路灯一暗天就亮了起来,天亮的时候,马路上的人是很多的。

张三走路的时候一般是不大看野景的。他喜欢走路归走路,看景归看景。路上是有点野景的时候了,女人们拎着小菜篮头出来买菜了,她们拎的篮头里要么有菜,要么没菜。有菜的人都是朝张三走来的,没菜的人都和张三一道跟着铁轨朝前头走。走在马路上也不单单是女人,男人也是有的。男人和张三一样要去上工了。做人做到大人了,总要去上工的,不上工就没有饭吃,张三的女人也就没办法拎着小菜篮头到菜场上去买小菜了。买小菜是要钞票的,买点好小菜的话就要有许多钞票。不做工是不会有钞票的。做工吃饭张三觉得是应该的。

张三做工做到发工钱的时候,口袋里就有许多钞票。张三看到许多钞票是非常高兴的。他把钞票交给老婆以后,口袋里就没什么钞票了。老婆有了钞票就能买点小菜,小菜买好以后拎到家里去,烧好小菜就等张三回家吃饭了。张三是比较喜欢吃老婆烧的小菜的。小菜要是好的时候,张三是要多添一碗饭的。买米的钱也是张三赚来的,张三赚起钱是比较多的。要赚钱的话早上就要早点起来,起来以后吃好早点心就顺着铁轨朝厂里走。铁轨铺在马路的当中,张三小时候就铺在那里了,铺在那里是要开有轨电车,电车开起来是很好听的。电车一直要开到张三的厂门口还过去,张三要是乘电车的话一乘就乘到厂里了。张三是不大乘电车的。

张三跟着铁轨朝前头走,跟着铁轨一直走是能走到厂里的。张三走路的时候不喜欢看野景,一看野景就走不快了,走不快就要迟到了,迟到是不大好的。张三从来是不迟到的。张三就这样很快地走着,一直走到厂门口。厂门口的门房间里有一只电钟,张三是识钟的,张三一看钟就知道是几点钟了。张三看看门房间里的电钟,知道自己今天早了十二分钟。早一点到厂总是比较好的。

张三看好电钟就朝车间里走进去。车间里还很安静,工友们还没有到厂里来。工友们都来了,人是很多的。人很多的时候,车间里是很热闹的。张三自己不大去和工友一起热闹热闹,不过张三是比较喜欢看工友热闹的。工友们热闹起来的时候,车间里是有很多声音的。车间里有很多声音张三觉得是很好的。现在车间里非常安静,车间里安静的时候冲床是不转的。张三也比较喜欢车间里安静的时候。车间里是难得安静的。车间里安静的时候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就不大像是冲床车间了。冲床车间里的声音应该是很响很响的。车间里的冲床一齐响起来的时候,就一点安静也没有了。现在车间里的冲床还没响起来,所以现在车间里是很安静的。

张三在学生意的第一天就知道冲床怎样开了。开起冲床其实是非常容易的。张三的师傅教过张三一遍,张三就把怎么开冲床记牢了。张三找了团回丝把冲床又揩了一遍。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张三就揩过一遍了,今天早上来,张三又把它揩了一遍。张三昨天晚上是洗过脸的,今天一早又洗了一遍。冲床也和人一样,多揩揩是没有坏处的。张三看到冲床干干净净的时候,心里是很高兴的。张三揩着揩着工友们就都来了,大家一起揩冲床把一部部冲床都揩得干干净净,张三当然更加高兴了。冲床和人是一样的,人的身上灰多了是很不舒服的也很不好看的,冲床和人是一样的。

上工的铃刚刚响过,张三就把电门合上了。电门一合上冲床的马达就转起来了,冲床的皮带也一下一上地动起来了。张三坐在那只高脚凳上,高脚凳是师傅留给张三的。张三的师傅留给张三的这只高脚凳凳面已经磨得非常非常的光滑了。当初张三的师傅把高脚凳留给他的时候,凳面已经非常光滑,现在这只高脚凳的凳面就更光滑了。张三坐在高脚凳上,手一伸就把铁皮拿了过来,铁皮放到冲头的下面,张三就用脚去踏开关了。张三踏起冲床开关和有轨电车司机踏铃是一样的。有轨电车的铃一踏就会“丁丁当当”地响了。张三的冲床开关一踏冲床也就“匡汤匡汤”地响了起来。张三觉得冲床响起来时的“匡汤匡汤”和有轨电车响起来的“丁丁当当”是一样好听的。冲床响起来的时光,冲头就落下来了,冲头一落下来铁皮上就会有一个洞,冲下来的小铁皮被推到旁边,旁边有根钢棒把小铁皮拦腰一撞小铁皮就折了起来,一只别针头子的毛坯也就造出来了。张三觉得这样造别针是很有意思的。要是脚不去踏开关,冲头就不落下来,铁皮上也就没有洞洞了。铁皮上没有洞,冲床的下面是不会有别针头子落下来的。

张三把脚踏在冲床的开关上,冲床的冲头就笔直地冲下来。张三手中的铁皮冲一下就挪一步,冲十下挪十步,一直冲到铁皮上都是洞洞,这张铁皮就算是用好了。用好了的铁皮就放在冲床的左边,放多了会有工友把它拿走的。张三冲起别针头子的时候思想是不敢开小差的,思想一开小差手就会伸到冲头下面,一伸到冲头下面手指头也就没有了。张三的手从来没有伸到冲头下面去过,所以张三的手指头一直是好好的。手指头伸到冲床的冲头下面被冲头冲掉是非常痛的。车间里有工友就是这样痛过的,张三看了心里就非常的怕了。手指头一冲掉,立刻就有血跑出来,血一跑出来人就要痛了。冲下来的手指头是没有什么用了,冲下来的别针头子是有用的。所以张三想,最好多冲点别针头子,不要把手指头也放到冲床的冲头下面冲掉了。张三的脚在冲床开关上一踏冲头就落了下来,冲头落下来是非常快的,比起有轨电车开起来怕是还要快许许多多。冲头一落下来连铁皮也能冲出个洞来,人的手是弄不过冲头的。所以张三开起冲床来是非常非常的当心,张三当心了以后,手指头就不会落下来了。张三开冲床是开得很好的,张三把脚放在冲床开关上踏下去一直不松开,一直到一张铁皮上冲得都是洞洞眼了才松开踏板换一张铁皮。铁皮换好以后冲床就一直响起来了,一直响到这张铁皮用光了才算不响。张三连换铁皮时冲床也一直不停地响。张三的左手把废铁皮拿开扔掉,右手就接上一张新铁皮了。这样开起冲床来冲头就一下一下地往下冲,一下和一下之间就再也不会停下来了。当然这样开冲床是非常吃力的,冲下来的别针头子也是非常多的。张三吃力一点是不怕的,只要吃吃饭睡睡觉力气就又会有了。所以张三冲起别针头子来是非常非常卖力的。张三冲起别针头子的时候,冲床的皮带也就转起来了,皮带一转起来冲头就非常想往下面落下去,只要张三踏一记冲床下面的踏板,冲头就把铁皮冲出一只洞来了。张三铁皮上的洞洞总是排得非常的整齐,洞和洞之间的铁皮总是非常的少的,所以张三冲起铁皮来一张铁皮就可以比工友多冲出十只别针头子来。张三知道,多冲十只别针头子也是好的。要是不多冲的话,这张铁皮也就扔掉了,不会多出点什么来的。一样是扔掉,张三就宁愿多冲它十只头子出来。多冲出十只别针头子是办得到的,再多冲就很困难了。人是不能太贪的,贪得太多就会冲出缺角的别针头子来,这样的别针头子就只好拣出来丢掉了。所以张三从来不贪得太多而冲出坏的别针头子来。冲出坏的别针头子是很不好的。冲别针头子这件事其实是很容易的,当初张三的师傅教了张三一遍张三就学会了。张三一学会就开始冲别针头子一直冲到今天还在冲明天还要冲冲出来的别针头子是很多很多的。

张三冲起别针来的时候冲床的冲头就一落一落,冲床的冲头一落下来就会发出“匡汤匡汤”的声音,张三冲床上的声音从来是连着响的。连着响起来冲床的声音就变成“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地一直响下去是响个没有完的。张三冲床的声音一响起来就不会停下来了,每响一记冲头就冲出一只洞洞来,这是从来不错的。张三不知道自己到底冲出过多少个洞,这样算起来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比起冲别针头子是要吃力多了。张三觉得只要冲下去就可以了,算是用不着去算它的。冲下去就会有别针头子落下来,有算的时间别针头子可以落下来十几捧了,所以张三觉得算不算是无所谓的。张三的脚就一直踏在冲床踏板上,耳朵里就听着冲头冲在铁皮上发出来“匡汤匡汤匡汤”的声音是非常好听的。张三觉得能发出非常好听的声音的冲床也是很好的冲床就发出非常好听的声音。张三听惯了这种声音就觉得没有这种声音耳朵里就不大舒服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什么意思。张三的冲床就这样一直“匡汤匡汤”地响着,一直响到吃中饭的铃响了,张三的脚才松开冲床的脚踏开关,才把电门拉了下来洗洗手去吃中饭。吃中饭的时候食堂里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吃中饭是要排排队的。张三排队买好半斤饭一碗菜就找师兄弟一起坐下吃了起来。要是没有坐的地方了张三就站着吃,半斤饭吃起来用不着多少时间就吃完了。吃完中饭后张三上过厕所就回到车间里抹抹嘴在高凳上坐上一会,看着满筐的别针头子,张三是很高兴的。张三一直在高凳上坐着,一直坐到上班铃响就把高凳朝前面挪挪,一直挪到冲床跟前,合上电门就一直冲起别针头子来了。张三的冲床是很好的冲床,冲起别针头子来是非常好的。当初张三来学生意的时候,师傅教他开冲床用的就是这部冲床,这部冲床的冲头换过许许多多了,冲床还是这样一部,冲起来的声音还是“匡汤匡汤”,一天冲到晚也不会冲得不肯冲要叫保全工来。张三的冲床上的漆早就差不多全部脱光了,露出来的铁的颜色是黑颜色的。其实冲床没有漆也没什么关系,冲起别针头子来有漆没漆都是“匡汤匡汤”地响,所以说没漆也没有什么关系。没有漆的冲床不过难看一点罢了,看上去乌黑乌黑的,其实只要能冲出好的别针头子,冲床黑一点不是什么大问题,对这一点张三是知道的。吃过中饭再冲起来张三还是把脚放在踏板上一直没有松开。开起冲床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只要脚踏上去冲头就会冲下来,别针头子也就落下去了。冲床开起来和不开是大不相同的,冲床不开不过是一堆废铁,一只别针头子也不会落下来,没有别针头子落下来别针就做不成功了,要用别针的人也就只好不用了。张三知道,要用别针却用不到是非常没意思的。别针造出来就是给人用的,要用别针的人用上别针心里就会很高兴,这样造别针的人工钱也就有了,能够派老婆到小菜场去买一点好小菜回来吃吃了。张三知道好小菜是很好吃的,有好小菜吃张三是要多吃一碗饭的。吃了饭就有力气,就又好冲别针头子了。张三知道别针很早就有了,这是师傅告诉他的,他也就这样告诉徒弟了。别针是很有用的。做别针要看别针头子,别针头子就是这样一记一记冲出来的。张三冲起别针头子来是比较有本事的,张三的冲床以前总是一直响到下班铃响才不再“匡汤匡汤”的,现在有了点年纪在换铁皮的时候就只好稍微让冲床也歇上一歇,张三以前是从不让冲床歇的。从开冲床到现在,张三不知冲过多少张铁皮冲出多少只别针头子,张三自己没工夫去算过,别人也没帮他算,张三想就让它不知道好了,反正是很多很多的。这么多的别针头子做出别针也是很多很多的,很多很多别针被很多很多人买去,派上的用场就很多很多了。张三换铁皮的时候冲床就不再“匡汤匡汤”了。张三以前是可以在一张铁皮上多冲出十只别针头子的,现在眼睛看不清楚,这十只别针头子也就冲不出来了。张三觉得吃过中饭以后力气就又会长一点出来,不过再冲两三个钟头力气就不大足了。张三力气足的时候冲起别针头子来是从来不让冲床歇一歇的。其实冲床不歇也是可以的,冲床是铁做的,铁做的东西人总是弄不过它的。张三知道自己再也弄不过这部冲床了,张三知道这部冲床已经把师傅的师傅和师傅弄得不再来上班了,张三的师傅本来冲起别针头子来也是很好的。张三冲起别针头子来也是很好的。一直到现在张三冲起来还是比较熟练的。不过人总是弄不过冲床的。张三也不想弄过冲床。这冲床还是很好的,就让它“匡汤匡汤匡汤”冲下去好了。

张三冲着冲着眼睛有点花了。张三知道眼花是很不好的,冲头冲起铁皮来也一冲一个洞,冲到手指头上就更加不要说了。张三开起冲床来是非常当心的。不当心的人是不能开冲床的。张三一直冲到觉得有点吃力了,他知道用不了多少时间也就能下班去了。下班回到家里老婆是会把小菜端上来的,吃好晚饭泡一杯浓茶喝喝,一天的吃力也就差不多过去了。等到一觉睡醒,第二天爬起来吃过早点心就又好来上班了。上班开起冲床来别针头子就一只一只落下去,看看是一只一只落下去的,时间一长加起来也就有很多很多了。很多很多别针头子就能做很多别针,很多别针被很多人买去,是能派上很多很多用场的。张三知道别针是很早就有了,别针是很有用的东西,有用的东西总是好的。这些张三都是知道的。

张三的脚踏在冲床踏板上,冲床就“匡汤匡汤”地冲起别针头子来了。可是张三正在冲着冲床居然就不再“匡汤匡汤”了。张三以为冲床也像自己一样不行了,自己不叫它歇一歇它就自说自话歇一歇了。张三的脚放在冲床踏板上照理冲床是要“匡汤匡汤”的,现在不“匡汤”了张三觉得是很奇怪的。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徒弟把电门拉掉了。徒弟把张三从高脚凳子上拉起来,张三就把这只高凳送给他了。高凳的凳面已经磨得非常非常的光滑,坐在这么光滑的凳子上开冲床是很高兴的。徒弟把张三领到面包车里面,大家就敲起锣鼓送张三离开工厂了。

面包车开在柏油马路上是很稳的,马路上的人很多,车子就不能开得很快了。白天的马路上人总是比较多的。一到夜里大家回家去了马路上就不再有这么多人了。张三坐在面包车里,看看窗外的马路心里十分的高兴。想想以前的马路当中是有两根有轨电车的轨道,轨道的上面有一根电线,有轨电车就翘着小辫子开过来开过去,一边开一边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来,那声音是十分的好听的。现在轨道被拆掉,好听的声音也就没有了。面包车开起来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面包车开到石头路上也没有这种声音,开在石头路上面包车就稍微有一点点颠了。张三看到石头路边自己的家门,就关照司机停下车子,大家就走下车来把张三送到阁楼上去了。大门上的“光荣退休”是徒弟亲手贴的,徒弟贴好以后好像有一点想哭的样子,不过没有哭出来,大家在阁楼上坐了一阵吃了根香烟就下楼了。张三把大家送到弄堂里的石头路上,大家就钻进了面包车,面包车就一颠一颠开出去了。

张三回到楼上见儿子的媳妇已经回来了,坐在床边上听着录音机在做小人的衣裳。张三知道儿子上中班回来是很晚的。张三走到阁楼的后间在床边坐了下来,心里想到的事情是很多很多的。张三从竹头楼梯的“格吱格吱”想到有轨电车的“丁丁当当”想到冲床冲别针头子时的“匡汤匡汤”,想想老早的事情也是比较有意思的。张三看到儿子的媳妇泡好了浓茶给自己端过来,觉得她和儿子都算是比较孝顺的。张三站起来走到五斗橱的前面,看看墙上挂着的“光荣退休”的镜框,心里想到的事情是很多很多的。张三用手把老婆照片上的灰揩了一揩,觉得老婆活着的时候待自己总算是不错的。老婆娶过来以后母亲天天早上就不再去买小菜了,天天早上买小菜也是很麻烦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叫自己“三几!三儿!”叫起来的声音现在想想是非常非常想再听的。张三走回到床边又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后把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心里想到的事是很多很多的。张三举起两只手看了又看,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过自己,一个冲床工到老了还有十只手指头是非常难得的。想到这个张三就高兴起来了。

余华: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低着头“嗯”的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一毛巾。”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你在脸上擦什么?”

我说:“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有一个抱着肚子说:“他一还一知道一汗水。”

另一个靠着桥栏向我叫道:“许阿三,翘鼻子阿三。”(有关爱情的经典语句别董大 古诗

他叫了两声,我也就答应了两声,他两只手捧着肚子问我:“许阿三是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人,他们都张着嘴睁着眼睛,他们又问我:“”谁是翘鼻子许阿三?“

我就说:“许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们睁着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他们的嘴张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铁的声音还响,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他们哇哇笑了一会儿后,有一个人喘着气问我:“许阿三死掉了……你是谁?”

我是谁?我看着他们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谁都多,他们想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遇到我时正在打喷嚏,就会叫我喷嚏;他们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会叫我擦屁股纸;他们向我招手的时候,就叫我过来;向我挥手时,就叫我滚开……还有老狗、瘦猎什么的。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应,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要凑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来,我马上就会答应。

我想起来了,他们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试探地对他们说:“我是……喂!”

他们睁大了眼睛,问我:“你是什么?”

我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就看着他们,不敢再说。他们中间有人问我:“你是什么……啊?”

我摇摇头说:“我是……喟。”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哗哗地笑了起来,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自己也笑。桥上走过的人看到我们笑得这么响,也都哈哈地笑起来了。一个穿花衬衣的人叫我:“喂!”

我赶紧答应:“嗯。”

穿花衬衣的人指着另一个人说:“你和他的女人睡过觉?”

我点点头说:“嗯。”

另一个人一听这话就骂起来:“你他妈的。”

然后他指着穿花衬衣的人对我说:“你和他的女人睡觉时很舒服吧?”“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一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

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

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梆梆的……来发,你来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我都喜欢问我:“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现代散文诗孩子就是把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嗯。”

他们问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我点点头说:“嗯。”

他们都哈哈地笑着,他们经常这样问我,还问我和他们的妈妈是不是睡过觉。很多年以前,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陈先生还没有像翘鼻子许阿三那样死掉时,陈先生站在屋檐下指着我说:“你们这么说来说去,倒是便宜了他,是不是?这么一来他睡过的女人几卡车都装不下了。”

我看着他们笑时,想起了陈先生的活,就对他们说:“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一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

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

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梆梆的……来发,你来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我都喜欢问我:“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嗯。”

他们问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都做过我的爹了。我的爹一多,我的名字也多了起来,他们一天里叫出来的我的新名字,到了晚上我掰着手指戮,都数不过来。

只有陈先生还叫我来发,每次见到陈先生,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里就是一跳。

陈先生站在药店门口:两只手插在袖管里看着我,我也站在那里看着陈先生,有时候我还嘿嘿地笑。站久了,陈先生就会挥挥手,说:“快走吧,你还挑着煤呢。”

有一次,我没有走开,我站在那里叫了一声:“陈先生。”

陈先生的两只手从袖管里伸出来,瞪着我说:“你叫我什么?”

我心里咚咚跳,陈先生凑近了我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陈先生。”

我看到陈先生笑了起来,陈先生笑着说:“看来你还不傻,你还知道我是陈先生,来发……”

陈先生又叫了我一声,我也像陈先生那样笑了起来,陈先生说:“你知道自己叫来发吗?”

我说:“知道。”

陈先生说:“你叫一遍给我听听?”

我就轻声叫道:“来发。”(石榴花作文网:别董大 古诗

陈先生哈哈大笑了,我也张着嘴笑出了声音,陈先生笑了一会儿后对我说:“来发,从今往后,别人不叫你来发,你就不要答应,听懂了没有?”

我笑着对陈先生说:“听懂了。”

陈先生点点头,看着我叫道:“陈先生。”我赶紧答应:“哎!”陈先生说:“我叫我自己,你答应什么?”

我没想到陈先生是在叫自己,就笑了起来,陈先生摇了摇头,对我说:“看来你还是一个傻子。”

陈先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前几天翘鼻子许阿三也死掉了,中间还死了很多人,和许阿三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是白头发白胡子了,这些天,我常听到他们说自己也快死了,我就想我也快要死掉了,他们都说我的年纪比翘鼻子许阿三大,他们间我:、喂,傻子,你死掉了谁来给你收?“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死掉以后,谁来把我埋了?我问他们死了以后谁去收尸,他们就说:“我们有儿子,有孙子,还有女人,女人还没死呢,你呢,你有儿子吗?你有孙子吗?你连女人都没有。”

我就不作声了,他们说的我都没有,我就挑着担于走开去。他们说的,许阿三倒是都有。翘鼻子许阿三被烧掉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还有他家里的人在街上哭着喊着走了过去,我挑着空担子跟着他们走到火化场,一路上热热闹闹的,我就想要是自已有儿子,有孙子,家里再有很多人,还真是很好的事。我走在许阿三的孙子旁边,这孩子哭得比谁都响,他一边哭一边问我:“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现在,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们给我取了很多名字,到头来他们还是来问我自己,问我叫什么名字?他们说:“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们也好知道是谁死了……你想想,许阿三死掉了,我们只要一说许阿三死了,谁都会知道,你死了,我们怎么说呢?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叫来发。以前只有陈先生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陈先生死掉后,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现在他们都想知道我叫什么,我不告诉他们,他们就哈哈地笑,说傻子就是傻子、活着时是个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村里还是个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傻子,知道我这个傻子老了,我这个傻子快要死了,有时想想,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死了以后就没人哭着喊着送我去烧掉。我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死了。

这些天,我常想起从前的那条狗来,那条又瘦又小、后来长得又壮又大的黄狗,他们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们叫它傻于是在骂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喂。”

那个时候街上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宽,房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陈先生经常站在药店门口,他的头发还都是黑的,就是翘鼻子许阿三,都还很年轻,还没有娶女人,他那时常说:“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人……”

那个时候我的爹倒是已经死了,我挑着煤一户一户人家送,一个人送了有好几年了。

我在街上走着,时常看到那条狗,又瘦又小;张着嘴,舌头挂出来,在街上舔宋舔去,身上是湿淋淋的。我时常看到它,所以翘鼻子许阿三把它提过来时,我一限就认出它来了,许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几个人一起站在他家门口,许阿三说:“喂,你想不想娶个女人?”,我站在路的对面看到他们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几下,他们说:“这傻子想要女人,这傻于都笑了……”

许阿三又说:“你到底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说:“娶个女人做什么?”

“做什么?”许阿三说,“和你一起过日子……陪你睡觉,陪你吃饭……你要不要?”

我听许阿三这样说,就点了点头,我一点头,他们就把那条狗提了出来,许阿三接过来递给我,那狗的脖子被捏着,四只脚就蹬来蹬去,汪汪乱叫许阿三说:“喂,你快接过去。”

他们在一边哈哈笑着,对我说:“傻子,接过来,这就是你的女人:我摇摇头说:”它不是女人。“

许阿三冲着我叫起来:“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么?”

我说:“它是一条狗,是小狗。”

他们哈哈笑起来说:“这傻子还知道狗……还知道是小狗……”

“胡说。”许阿三瞪着我说道,“这就是女人,你看看……”

许阿三提着狗的两条后腿,扯开后让我看,他问我:“看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他就说:“这还不是女人?”

我还是摇摇头,我说:“它不是女人,它是一条雌狗。”

他们哄哄地笑起来,翘鼻子许阿三笑得蹲到了地上,那条小狗的后腿还被他捏着,头擦着地汪汪叫个不止。我站在他们旁边也笑了,笑了一会儿,许阿三站起来指着我,对他们说:“他还看出了这狗是雌的。”

说完他蹲下去又吱吱地笑了,笑得就像是知了在叫唤,他的手一松开,那条狗就呼地跑了。

从那天起,翘鼻子许阿三他们一见到我就要说:“喂,你的女人呢……喂,你女人掉到粪坑里去啦……喂,你女人正叉着腿在撒尿……

喂,你女人吃了我家的肉……喂,你女人像是怀上了……“

他们哈哈哈哈笑个不停,我看到他们笑得高兴,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在说那条狗,他们都盼着有一天我把那条狗当成女人娶回家,让我和那条狗一起过日子。

他们天天这么说,天天这么看着我哈哈笑,这么下来,我再看到那条狗时,心里就有点怪模怪样的,那条狗还是又瘦又小,还是挂着舌头在街上舔来舔去,我挑着担子走过去,走到它身边就会忍不住站住脚,看着它,有一天我轻声叫了它一下,我说:“喂。”

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后,对我汪汪叫了好几声,我就给了它半个吃剩下的馒头,它叼起馒头后转身就跑。

给它吃了半个馒头后,它就记住我了,一见到我就会汪汪叫,它一叫,我又得给它吃馒头。几次下来,我就记住了往自己口袋里多装些吃的,在街上遇着它时也好让它高兴,它啊,一看到我的手往口袋里放,就知道了,两只前脚举起来,对着我又叫又抓的。

后来,这条狗就天无跟着我了,我在前面挑着担子走,它在后面走得吧哒吧哒响,走完了一条街,我回头一看,它还在后面,汪汪叫着对我摇起了尾巴,再走完一条街它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等过了一些时候,它又会突然窜出来,又跟着我走了,有时候它这么一跑开后,要到晚上天黑了的时候才回来,我都躺在床上睡觉了,它跑回来了,蹲在我的门口汪汪叫,我还得打开门,把自己给它看看,它才不叫了,对着我摇了一会儿尾巴后,转身吧哒吧哒地在街上走去了。

我和它在街上一起走,翘鼻于许阿三他们看到了都嘿嘿笑,他们间我:“喂,你们夫妻出来散步?喂,你们夫妻回家啦?喂,你们夫妻晚上睡觉谁搂着谁?”

我说:“我们晚上不在一起。”

许阿三说:“胡说,夫妻晚上都在一起。”

我又说:“我们不在一起。”

他们说:“你这个傻子,夫妻图的就是晚上在一起。”

许阿三做了个拉灯绳的样子,对我说:“咔嗒,这灯一黑,快活就来啦。,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要我和狗晚上都在一起,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和它在一起,这狗一到天黑,就在我门口吧哒吧哒走开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天一亮,它又回来了,在我的门上一蹭一蹭的,等着我去开门。

白天,我们就在一起了,我挑着煤,它在一边走着,我把煤送到别人家里去时,它就在近旁跑来跑去跑一会儿,等我一出来,它马上就跟上我了。

那么过了些日子,这狗就胖得滚圆起来了,也长大了很多,它在我身边一跑,我都看到它肚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许阿三他们也看到了,他们说:“这母狗,你们看,这肥母狗……”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拦住了我,许阿三沉着脸对我说:“喂,你还没分糖呢?”

他们一拦住我,那狗就对着他们汪汪叫,他们指着路对面的小店对我说:“看见了吗?那柜台上面的玻璃瓶,瓶里装着糖果,看见了吗?快去。”

我说:“去做什么?”

他们说:“去买糖。”

我说:“买糖做什么?”

他们说:“给我们吃。”

许阿三说:“你他妈的还没给我们吃喜糖呢!喜糖!你懂不懂?我们都是你的大媒人!”

他们说着把手伸进了我的口袋,摸我口袋里的钱,那狗见了就在边上又叫又跳,许阿三抬脚去踢它,它就叫着逃开了几步,许阿三又上前走了两步,它一下子逃远了。他们摸到了我胸口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取了两张两角的钱,把别的钱塞回到我胸口里,他们把我的钱高高举起,笑着跑到了对面的小店里。他们一跑开,那狗就向我跑过来了,它刚跑到我眼前,一看到他们又从小店里出来,马上又逃开去了。许阿三他们在我千里塞了几颗糖,说:“这是给你们夫妻的。”

他们嘴里咬着糖,哈哈哈哈地走去了。这时候天快黑了,我手里捏着他们给我的糖往家里走,那条狗在我前面和后面跑来跑去,汪汪乱叫,叫得特别响,它一路跟着我叫到了家,到了家它还汪汪叫,不肯离开,在门前对我仰着脑袋,我就对它说:“喂,你别叫了。”

它还是叫,我又说:“你进来吧。”

它没有动,仍是直着脖子叫唤着,我就向它招招手,我一招手,它不叫了,呼的一下审进屋来。

从这天起,这狗就在我家里住了。我出去给它找了一堆稻草回来,铺在屋角,算是它的床。这天晚上我前前后后想了想,觉得让狗住到自己家里来,和娶个女人回来还真是有点一样,以后自己就有个伴了,就像陈先生说的,他说:“娶个女人,就是找个伴。”卜,我对狗说:“他们说我们是夫妻,人和狗是不能做夫妻的,我们最多只能做个伴。”

我坐到稻草上,和我的伴坐在一起,我的伴对我汪汪叫了两声,我对它笑了笑,我笑出了声音,它听到后又汪汪叫了两声,我又笑了笑,还是笑出了声音,它就又叫上了。

我笑着,它叫着、那么过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口袋里还有糖,就摸出来,我剥着糖纸对它说:“这是糖,是喜糖他们说的……”

我听到自己说是喜糖,就偷偷地笑了几下,我剥了两颗糖,一颗放到它的嘴里,还有一瞩放到自己嘴里,我问它:“甜不甜?”

我听到它喀喀地咬着糖,声音特别响,我也喀喀地咬着糖,声音比它还要响,我们一起喀喀地咬着糖,咬了几下我哈哈地笑出声来了,我一笑,它马上就汪汪叫上了。

我和狗一起过日子,过了差不多有两年,它每天都和我一起出门,我挑上重担时,它就汪汪叫着在前面跑,等我担子空了,它就跟在后面走得慢吞吞的。镇上的人看到我们都喜欢嘻嘻地笑,他们向我们伸着手指指指点点,他们问我:“喂,你们是不是夫妻?”

我嘴里嗯了一下,低着头往前走。“

他们说:“喂,你是不是一条雄狗?”

我也嗯了一下,陈先生说:“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和狗做什么夫妻?”

我摇着头说:“人和狗不能做夫妻。

陈先生说:“知道就好,以后别人再这么叫你,你就别嗯嗯的答应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说:“你别对着我嗯嗯的,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我又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挥挥手说:“行啦,行啦,你走吧。”

我就挑着担子走了开会,狗在前面吧哒吧哒地跑着。这狗像是每天都在长肉,我觉得还没过多少日子,它就又壮又大了,这狗一大,心也野起来了,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着它,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要到天黑后它才会回来,在门上一蹭一蹭的,我开了门,它溜进来后就在屋角的稻草上趴了下来,狗脑袋搁在地上,眼睛斜着看我,我这时就要对它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就要睡觉了,我还没有说完活,你就要睡觉了……”

“我还没有说完话,狗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我的狗大了,也肥肥壮壮了,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见了我就说:“喂,傻子,什么时候把这狗宰了?”他们吞着口水说:“到下雪的的时候,把它宰了,放上水,放上酱油,放上桂皮,放上五香……慢慢地炖上一天,真他妈的香啊……”

我知道他们想吃我的狗了,就赶紧挑着担子走开会,那狗也跟着我跑去,我记住了他们的说她们说下雪的时候要来吃我的狗,我就去问陈先生:“什么时候会下雪?”

陈先生说:“早着呢,你现在还穿着汗衫,等你穿上棉袄的时候才会下雪。”

陈先生这么说,我就把心放下了,谁知道我还役穿上棉袄,还没下雪,翘鼻子许阿三他们就要吃我的狗了,他们拿着一根骨头,把我的狗骗到许阿三家里,关上门窗,拿起棍子打我的狗,要把我的狗打死,打死后还要在火里炖上一天。

我的狗也知道他们要打死它,要吃它,它钻到许阿三床下后就不出来了,许阿三他们用棍子捅它,它汪汪乱叫,我在外面走过时就听到了。

这天上午我走到桥上,口头一看它没有了,到了下午走过许阿三家门口,听到它汪汪叫,我站住脚,我站了一会儿,许阿三他们走了出来,许阿三他们看到我说:“喂,傻子,正要找你……喂,傻子,快去把你的狗叫出来。”

他们把一个绳套塞到我手里,他们说:“把它套到狗脖子上,勒死它。”

我摇摇头,我把绳套推开,我说:“还没有下雪。”

他们说:“这便于在说什么?”

他们说:“他说还没下雪。”

他们说:“没有下雪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不知道,知道的话,我也是傻子了。”

我听到狗还在里汪汪地叫,还有人用棍子在捅它,许阿三拍拍我的肩膀说:“喂,朋友,快去把狗叫出来……”

他们一把将我拉了过去,他们说:“叫他什么朋友……少和他说废话……拿着绳套……去把狗勒死……不去?不去把你勒死……”

许阿三挡住他们,许阿三对他们说:“他是傻子,你再吓唬他,他也不明白,要骗他……”

他们说:“骗他,他也一样不明白。”

我看到陈先生走过来了,陈先生的两只手插在袖管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他们说:“干脆把床拆了,看那狗还躲哪儿去?”

许阿三说:“不能拆床,这狗已经急了,再一急它就要咬人啦。”

他们对我说:“你这条雄狗,公狗,癞皮狗……我们在叫你,你还不快答应!”

我低着头嗯了两声,陈先生在一边说话了,他说:“你们要他帮忙,得叫他真的名字,这么乱叫乱骂的,他肯定不会帮忙,说他是傻子,他有时候还真不便。”

许阿三说:“对,叫他真名,谁知道他的真名?他叫什么?这傻子叫什么?”

他们问:“陈先生知道吗?”

陈先生说:“我自然知道。”

许阿三他们围住了陈先生,他们问:“陈先生,这傻子叫什么?”

陈先生说:“他叫来发。”

我听到陈先生说我叫来发,我心里突然一跳。许阿三走到我面前,搂着我的肩膀,叫我:“来发……”

我心里咚咚跳了起来,许阿三搂着我往他家里走,他边走边说:“来发,你我是老朋友了……来发,去把狗叫出来……来发,你只要走到床边上……

来发,你只要轻轻叫一声……来发,你只要喂,的叫上一声……来发,就看你了。“

我走到许阿三的屋子里,蹲下来,看到我的狗趴在床底下,身上有很多血,我就轻轻地叫了它一声:“喂。”

它一听到我的声音,呼地一下审了出来,扑到我身上来,用头用身体来撞我,它身上的血都擦到我脸上了,它呜呜地叫着,我还从来没有听到它这样呜呜地叫过,叫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伸手去抱住它,我刚抱住它,他们就把绳套套到它脖子上了,他们一使劲,把它从我怀里拉了出去,我还没觉察到,我抱着狗的手就空了,我听到它汪地叫了半声,它只叫了半声,我看到它四只脚蹬了几下,就蹬了几下,它就不动了,他们把它从地上拖了出去,我对他们说:“还没有下雪呢。”

他们回头看看我,哈哈哈哈笑着走出屋去了。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狗睡觉的稻草上,一个人想来想去,我知道我的狗已经死了,已经被他们放上了水,放上了酱油,放上了桂皮,放上了五香,他们要把它在火里炖上一天,炖上一天以后,他们就会把它吃掉。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从许阿三的床底下叫出来的,它被他们勒死了。他们叫了我几声来发,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从床底下叫出来了。想到这里,我摇起了头,我摇了很长时间的头,摇完了头,我对自己说:以后谁叫我来发,我都不会答应了。

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

“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上海……”

“上海到了。”打瞌睡的人睁开了眼睛。

“到终点站了。”急性子的人脱了鞋,站在椅子上取行李了。

那伙新疆喀市的中年人开始制定活动方案:“找到旅社,首先洗澡。打电话去重型机械厂联系。然后——吃西餐!”

“对,吃西餐!”他们全都兴奋起来。这伙人,是从全国各地大学毕业后去到新疆的,有北京人,有福州人,有江苏人。虽然说话还保持着乡音,可从外表到性格却都很象新疆人了:皮肤粗糙,性格豪放。从南京上车,陈信随意问问他们新疆的情况,他们便兴致勃勃地大谈起来:新疆各个民族是多么风趣,那里的歌儿多么好听,舞多么好看,小姑娘多么活泼。而他们在那里个性语句的又是如何有趣:炸鱼,打猎。他们谈锋很健,说的十分有趣,叫人由不得羡慕起他们来。

“小伙子,在上海呆多少时间哪?”其中的北京人拍拍陈信的肩膀。

陈信正对着窗外出神,回过头笑了:“这次来,就不回去了。”

“调回来了?”

“调回来了。”

“老婆孩子呢?”

“哪有啊!”陈信红红脸,“要有还能回来?”

“真有决心。”他又重重地拍了拍陈信的肩,“你们上海人,离了上海就活不了。”

“上海是我们的故乡呀!”他说。

“可除了故乡外,还有偌大个世界呢。”

陈信不说话,笑笑。

“人,要善于从各种各样的生活里吸取乐趣。到哈尔滨,就溜冰;到广州,就游泳;去新疆,吃抓羊肉;去上海,吃西餐……命运把你安排在哪里,你就把哪里的欢乐发掘出来,尽情享受。也许,这就是人生的乐趣吧。”

陈信仍然是笑笑。他心不在焉的,眼睛看着窗外疾速掠过的田野。那是被细心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绣花似地织上庄稼的田野。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绿,河边边上,还缀着一个紫色的三角形。土地的利用率真高,并且划分得那么精致细巧。看惯北方一望无际辽阔的沃土的眼睛,会觉得有点狭隘和拥挤,可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切象是水洗过似的清新、秀丽。这就是江南,这就是上海的郊外。哦,上海!

火车驶过田野,驶进矮矮的围墙,进市区了。瞧,工厂、楼房、街道、公共汽车、行人……上海,越来越近,越来越具体了。陈信的眼眶湿润了。心,怦怦地跳动起来。十年前,他从这里离开,上海越来越远,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他何曾想过回来。似乎没有想,可又似乎是想的。在农村,他拉犁,拉耨,收麦,挖河,跑招工,跑招生……后来终于上了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了,分到那个地方一所中学。应该说有了自食其力的工作,有了归宿,努力可以告终,可以建立新的生活。然而,他却没有找到归宿的安定感,他似乎觉得目的地还没到达,没有到达。冥冥之中,他还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当“四人帮”打倒后,大批知青回上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目的地究竟是什么。

十年中,他回过上海,探亲,休假,出差。可每次来上海,却只感到同上海的疏远,越来越远了。他是个外地人,陌生人。上海,多么瞧不起外地人,他受不了上海人那种占绝对优势的神气,受不了那种傲视。而在熟人朋友面前,他也同样地受不了那种怜悯和惋惜。因为在怜悯和惋惜后面,仍然是傲视。他又不得不折服,上海是好,是先进,是优越。百货公司里有最充裕、最丰富的商品;人们穿的是最时髦、最摩登的服饰;饭店的饮食是最清洁、最讲究的;电影院里上映的是最新的片子。上海,似乎是代表着中国文化生活的时代新潮流。更何况,在这里有着他的家,他的家,妈妈、哥哥、弟弟、爸爸的亡灵……他噙着眼泪微笑了。为了归来,他什么都可以牺牲,都可以放弃。于是,一听说妈妈要退休,他立即行动起来,首先是要恢复知识青年的身份,至于上学、工作这一段历史,不要了,抹去吧,只要争得几只公章……反正,他打了一仗,紧张而激烈,却是胜利了。

火车进站了,他把窗户推上去,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上海的风。他看见了弟弟,小家伙长大了,长得真高,真好看。弟弟也看见了他,跟着火车跑着,笑着叫:“二哥!”他的心不由缩了一下,升起了一丝歉意。可他立即想起十年前,火车开动时,哥哥这么追着火车,给他送行,他的心又平静了。

车停了,弟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陈信只顾着和弟弟说话,传行李,也没听见那群快活的中年人在向他告别。

“大哥、大嫂和囡囡都来了,在外头。一份电报只好买一张站台票。二哥,你的东西多吗?”

“能对付,姆妈好吧?”

“还好,她在家里烧饭。今天早上三点钟她就去买菜。”弟弟说。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鼻子酸酸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于是便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他不说,弟弟也不说了。

他们这样默默地走过长长的站台,哥哥、嫂嫂、囡囡都在出口处等着,一拥而上抢走他的东西,可走了没几步便又还给了他,因为太重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哥搂住他的肩膀,弟弟勾住他的胳膊,嫂嫂抱着囡囡在后面压阵。囡囡嘴里一直在唱着一支很怪的儿歌:“二叔叔坏,二叔叔坏,二叔叔出口转内销……”大家便一起笑。

“手续都齐了?”大哥问,“明天我请假陪你去劳动局。”

“我陪二哥去好了,我没事。”弟弟说。

陈信的心又是微微一动,他回头看看弟弟,微笑着说:“好的,阿三陪我。”

转了两辆公共汽车,到家了。一进门,妈妈叫了声:“阿信。”便低下头抹眼泪。三个儿子不知怎么安慰她,心中空有千种温情,无奈于不会表达,也不好意思表达。只是看着她,轮流地说:“这有啥哭头?这有啥哭头?”倒是嫂嫂有办法,把妈妈劝止了泪。

“吃饭,吃饭。”大家轻松了,互相招呼着。饭桌临时从妈妈住的六平方米小间搬到了哥哥嫂嫂的大房间。陈信环视了一下房间,见这间以前他们三兄弟合住的屋子变了许多。墙上贴着淡绿的贴墙布,装饰着壁灯、油画。新添的一套家具十分漂亮,式样完全根据房间的大小长短样式做的,颜色也很别致。

“这叫什么颜色?”陈信问。

弟弟内行地回答:“咸菜色。现在很兴的。”

囡囡把个凳子搬到五斗橱跟前,爬上去,熟练地按了一下录音机的键子,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节奏强烈的乐曲,把人的情绪一下子激起来了。

“生活得不错!”陈信兴奋地说。

大哥抱歉似地笑着,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好了,你总算回来了。”

嫂嫂端了菜进来,笑着说:“回来了,该找对象结婚了。”

“嗨,我这么把年纪,长得又丑,谁要我?”陈信说。

大家都笑了。

桌子上已经满满地摆了十几样菜:肉丁花生,酱排骨,鲫鱼汤……大家都往陈信跟前夹菜,连囡囡也夹,陈信碟子里的菜堆成了一座山,大家还是接连不断地夹菜,似乎为了补偿老二在外十年的艰辛。尤其是大哥,几乎把那碗阿信最爱吃的炒鳝丝扣在他盘子里。他虽然要比陈信大三岁,可从来都受着弟弟的保护。他长得又高又细,小时候,外号叫“长豇谷”。功课虽则很好,室外反映却很慢。玩起来十分笨拙。跳长绳,绳到他脚下必定绊住;官兵捉强盗,有他的那方必定要输。因此,伙伴们都不要他一起玩。阿信就不答应了,他说:“哥哥要不来,我也不来。我不来就要和你们捣蛋,干脆大家不来。”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大家一则怕他捣蛋,他捣起来可是了不得的;二则,少了他这样个挺会玩挺会闹的角色,也确有点可惜,于是就妥协了。后来,哥哥眼睛近视了,配了副眼镜,样子更象老夫子,外号便叫作“书头”。不知因为什么,陈信认为这个外号要比“长豇谷”更具有羞辱性。所以他一旦听人叫,立即就在那人后脑勺上敲个“毛栗子”。慢慢地,人们便不敢叫了。再后来,到了“文化革命”,初中六七届的他和高中六七届的哥哥,同时面临分配。政策很明确,翻成老百姓的话便更简洁了——两丁抽一。愁坏了妈妈,妈妈流着眼泪直说:“手心手背,唉,这手心手背……”陈信看不下去了,说:“我去插队。哥哥老实,出去要吃亏的。让哥哥留上海,我去!”他去了,哥哥送他。傻呼呼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外边,一句话也不说,眼睛也不敢看他。当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却挤上前,抓住陈信的手,跟着火车跑。火车把他的手拉开了,他还跟着火车跑,跑……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彼此都有一肚子的感慨。可陈家兄弟是很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所有的感人的爱情小故事都表现在具体的行动上。吃过饭,哥哥立即泡来了茶,嫂嫂去天井里的“违章建筑”为他整理床铺,弟弟到浴室帮他排队……当他酒足饭饱,洗了个热水澡,躺在“违章建筑”那张同弟弟合睡的大床上时,他感到舒适得象醉了。干净暧和的被子发出一种好闻的气息,床头写字台上开着台灯,橙色的灯光柔和地照亮着这间简陋的小屋,枕边有一迭期刊,不知是谁放的,反正家里人都知道陈信睡觉要靠列宁名言催眠的,并且都记得。哦,家,这就是家。他,漂流十年终于到家了。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安心,没有看书便合上眼睛,睡着了。黄昏时,他醒了一下,不知是谁进来把台灯关了,他在黑暗中睁了睁眼睛,心想:“我回来了。”然后又闭上眼睛,沉沉地、安心地睡去了。

一早就出门,去劳动局办了手续,弟弟陪他一起去。汽车站旁边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如今摆满了裁剪摊子和缝纫机。一个脖子上挂着皮尺的小伙子向他们迎来,说:“要裁衣服吗?”他们摇摇头,他便让开了。陈信好奇地回头看看他,见小伙子穿得衣帽整齐,上身瓦尔特服,下身喇叭裤,象是一个活的模特儿在招徐顾客。弟弟拉拉他:“车来了。这都是待业青年,上海这种人可多了。”陈信怔了一下,看看弟弟,弟弟已经挤进上车的人群里,拥在刚停靠的汽车门口,正回头叫他:“二哥,快来!”

“等下一部吧。”陈信望着满腾腾的车厢和站上拥挤的人,犹豫着说。

“越往后越挤,上吧!”弟弟的声音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挤吧,力气他是有的。他扒开人,使劲往里钻,好容易抓住了车门的栏杆,踏上了踏板。他又抖擞了一下,重新振起,象纵深进军,终于在一片哇哇乱叫声中挤到了窗口座位旁边,抓住了扶把。然而他感到十分不舒服,怎么站都站不好,一会儿碰前边人的头,一会儿碰后边人的腰。左右前后都得不到个合适位置。周围的乘客纷纷埋怨起来:

“你这人怎么站的。”

“象排门板一样。”

“外地人挤车子真是笨!”

“谁是外地人?”弟弟挤了过来,他十分愤怒,眼看着要和人家吵起来了。陈信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挤成这样子还吵什么。”

弟弟轻声说:“二哥,你这样:朝这边侧着身子。哎,对了对了,左手拉把手,这样就好了,是吧?”

确实好了许多,陈信吁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了个安定的位置。虽然还是挤,胸口紧贴着一个背,背上又紧贴着一个胸脯。但究竟能站稳脚了。他扭头看看,见人们象是有个默契,全都向左侧着身子,一个紧挨一个。这种排列方法确实足以使车厢容纳量达到最大限度。他想起那个他曾生活过的偏僻小城,人们挤汽车都是拚着命横挤,一无科学的考虑,搞得拥挤不堪,紧张不堪,而实际上,汽车里的人却并不多。上海人是十分善于在狭小的空间内生活的。

“下一站西藏中路,下车的同志请准备。”扩音机里传出售票员的报站声,她用普通话和上海话各报了一遍。这些售票员姑娘的神情就象皇后一样,又高傲又冷淡,好在有严格的工作制度,客观上还是给予了乘客们一定的方便。他又想起那地方的汽车和售票员。汽车就象是从轰炸区开来的,满是灰尘和伤疤,常常不等关门便开跑了。售票员既没有为人民服务的热情,也没有工作制度,不报站名,还经常把车门夹住乘客的后边衣服。到底是上海,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在这样的环境里,由不得也要认真起来。

下了车,弟弟带他穿过一条街,这街上是个热闹的自由市场,有菜、鱼、鸡、鸭;有羊毛衫、拖鞋、皮包、发夹;有生风炉炸油墩子的,卖小馄饨的;还有卖纸扎的灯笼,泥做的娃娃,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民间玩具。陈信忍不住笑了,他没想到,大上海也会有这样的“集”。这集市,同前面繁华的现代的南京路相映成趣。

弟弟说:“现在上海这种地方可多了,政府还鼓励待业青年自找出路呢!”

一提到待业青年,陈信的眉头不由皱了一下。他停了一会儿问道:“阿三,今年你怎么搞的?又没考上学校。”

弟弟低下了头:“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读书好象很笨。”

“明年你还准备考吧?”

弟弟不说话,沉默了半天嗫嚅了一句:“大概也还考不上。”

“你这么没信心就行了吗?”陈信有点生气。

弟弟厚道地笑笑:“我读书怎么也读不进,我不是读书的料呀!”

“我和大哥想读书没有读,你有得读却不读。你是我们家唯一可以上大学的,却不争气。”

弟弟不响。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弟弟又笑笑,还是不响。这时,突然听身后有人叫:“陈信。”

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很白很好看的男孩子。她烫着长波浪,穿着很时新。陈信一时上想不起是谁了。

“不认识了?我就老成这样了吗?”

“哦,是你,袁小昕!真认不出了,但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漂亮了。”陈信笑了起来。

袁小昕也笑了:“真该死!一个集体户共事两年,居然会认不出来。我看你是忘本了。”

“不,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第一批招工走的吗?现在还在淮北煤矿?”

“不,去年调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一言难尽。你呢?”

“我也调回来了,昨天刚到。”

“哦。”她的口气很平静,“张新虎、方芳也都调回来了。”

陈信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们一个集体户回来了一大半,什么时候找个时间聚聚。唉,总算熬出头了。”

她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眼角堆起了薄薄的一迭皱纹。

“舅舅,”忽然那孩子对着陈信发言了,“你头上有白头发,和外公一样的。”

陈信笑了,弯下腰握住孩子的手:“儿子?”他问袁小昕。

“是我妹妹的。”她脸红了,赶忙解释,“我还没结婚呢。要结了婚,哪能回来。”

“啊!”陈信不由有点吃惊,他知道袁小昕是同大哥一届的,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回来了,怎么还不抓紧解决?”

“怎么说呢,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陈信沉默了。

她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为了回上海,付出的代价有点不合算了。”

“不要这么说,能回来终究是好的。”陈信安慰她。

“大阿姨,电影要迟到了。”孩子大声提醒道。

“噢,我们走了。”她抬起头对着陈信笑了,“对不起,扫了你的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男的,又年轻,来日方长……会月饼圆圆解说的。”

陈信望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98年抗洪不由有点沉重。

“真是死蟹一只。”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弟弟在说。

“什么死蟹一只?”他诧异地回头问。

“三十几岁还没有朋友,死蟹一只,僵掉了。”弟弟解释着。

“袁小昕并不是找不到,她是有想法的,你没听她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懂吧?”

不知弟弟是懂了还是没有懂,他不以为然地一笑:“反正是个老大难,三十几岁不结婚的男人哪儿有?要么是有缺陷或者条件极差的,要么就是条件极好,要求极高,这种人又是喜欢找年轻漂亮的。现在二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接上班了,多的是。”

陈信想说,还会有一种情况,是一直没寻找到qq寄语的。可又一想,这话和阿三说,他未必理解。这一批小青年和他他这一代似乎大大两样了。他斜眼瞅瞅弟弟:“你可真内行。”

弟弟自负地笑了,这小家伙,连哥哥话里的刺儿都听不出来。陈信又有点不过意,便和缓了口气说:“你现在每天的时间是怎样安排的呢?”

“也没什么事情,反正就是看看电视,听听半导体,困困觉。”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陈信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弟弟不响,一直走到劳动局大楼下,上了台阶,他才说:“我蛮想工作的。”

陈信站住了脚,弟弟走了几级台阶回过头来说:“走呀!”弟弟的眼睛是坦然而诚恳的,陈信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上班了。妈妈的工厂很远,路上需要转三辆汽车,花一小时另二十分钟。厂里分配他开车床,这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他戏称自己是三十岁学生意的老学徒。其实,难的倒并不是车床技术,而是要习惯和适应新的生活、新的节奏。这里的节奏是快速的——下了第一辆汽车,必须跑步到第二个车站,正好赶上车到站;下了第二辆,又是跑步到第三个站……这一环扣着一环,脱掉一环也不行。要想抽支烟,或者思想开个小差,都是不允许的。三班倒的工作制也是他难以习惯的。一周夜班欠下的觉,下两个星期也还不掉,于是,他老感到睡不够。两个月下来,他的脸盘已瘦了一圈。不过,人家都说瘦了好,好看了。在外地的那种胖是虚胖、海胖,吃面粉发的,并非健康的象征。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回上海了,他心满意足。然而,满足之余,有时他却又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少了什么。十年中,他那无穷无尽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书评,现在是没有了。这思念叫人好苦,吃不下,睡不着。这思念叫他认准了目标,不屈不挠地为之奋斗。这思念是渗透了他,充满了他,如今没有了,倒真有点不习惯,常常感到茫然。不过,他认为自己是乐极生悲,回上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好建立新的生活吧!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新生活,他尚未正式考虑。因为,一切仅只刚刚开始呢!

这天早班下班了,他拖着两条足足站了八小时的发麻的腿,洗了澡,换了衣服,走出厂门,到了汽车站,车站上简直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站不下了,漫了大半条马路。起码有三辆汽车脱班,才会造成这种局势。他等了十分钟,汽车连影儿都不见,大家牢骚满腹,议论纷纷,估计是出了交通事故。他等得心里发烦,一赌气,转身离开了车站,走吧!走几站路,直接坐第二路汽车。上次,比他小一岁的李师傅曾经带他走过,左一穿,右一绕,可以省不少路呢。他凭着记忆向前走去,穿过一条弄堂,走上一条石子路面窄窄的小街。街两边满满地坐着人,有的在洗刷马桶,有的烧饭炒菜,有的织毛线缝衣服,有的看书做作业,有的下棋打乒乓,还有的在铺板上蒙头睡觉……把小小的街面挤得更窄了。他转头左右看看,两边的屋子象是鸽子笼,又象是口琴的格子。又小又矮,从窗口望进去,里面尽是床,床,大的、小的、双层的、折叠的。因此一切娱乐、一切工作、一切活动,不得不移到室外进行。要是上班的都下班了呢?要是下雨下雪呢?要是儿子大了要结婚呢?要是……原来在五彩缤纷的橱窗,令人目眩的广告,光彩夺目的时装和最新电影预告的后面,却还有这么窄的街,这么挤的屋,这么可怜的生活。看来,上海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完美。

走了有半小时,才到汽车站。他挤上了车,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侧着身子,将自己一米八十的身躯安置在最有限的空间,再不会被人误以为是外地人了。当他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多钟了,又饿又累。原以为家里已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在等他,岂不知连饭还没烧熟。原来妈妈下午去淮海路买东西,街上人多,店里人多,车上人更多,老太太如何挤得过人家,结果回来晚了。饭还是上长日班的嫂嫂回来烧上的。妈妈一边忙着洗菜切菜,一边埋怨弟弟:“这个阿三呀!什么事也不干,一天到晚就是听听半导体睡睡觉。你见我晚回来,帮我把肉丝切切也好呀!唉,这个阿三!”

陈信憋着一肚子火走进“违章建筑”,屋里黑洞洞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却听见半导体没有调准频道的嗡嗡声,似乎在讲话,又似乎在唱歌。他摸到床沿去,一下子绊在一条腿上,把他吓了一大跳。床上坐起一个人:“二哥,下班了啊?”

陈信打开台灯,忍不住发火道:“阿三,你日子过得太随感了。成天在家没事,也帮妈妈干点家务嘛!”

“下午我去买了米,还拖了地板。”弟弟辩解道。

“买米拖地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象你这么大,在农村拉犁子,割麦子。”

弟弟不响了。

“你也二十岁了,脑子里该考虑点问题,干点正事了。起来起来,一个人,怎么甘心生活得这么窝囊。你要振作起来,哪还象个年轻人哪!”

弟弟不声不响地走出了“违章建筑”。大哥也回来了,又冲着他说:“三三,你大了,该懂事了。哥哥嫂嫂在外工作了一天,回来总想好好休息,你应该帮帮忙啊!”

陈信在“违章建筑”里又接了上去:“如果你每天在温习功课考大学,我们一点不会责备你不于家务。相反,还会给你创造条件……”

弟弟仍然不响,妈妈过来打圆场了:“好了好了,也怪我,走以前没和阿三交代。饭马上就好了,先吃点饼干吧!阿三,去拷点醋。”等阿三走开,妈妈又对两个大儿子说:“我宁可阿三在家里窝着,也不愿他出去闯祸。这些没工作的孩子,象他这样,还算听话的,好的啦。”

七点半,饭菜终于烧好了。大家在妈妈睡觉的六平方小屋里围着饭桌吃饭。因为饭前阿三引起的不愉快,气氛有点沉闷,谁都不想说话。没有闲话下饭,食欲似乎也受了影响。大嫂也许为了使气氛活跃起来,挑开了话题:“我们局里成立了‘青少年之友’,其实就是婚姻介绍所呀。阿信要不要我去帮你领张表格?”

“我吃饱饭没事干了。”陈信勉强笑着说,“我不想结婚。”

“瞎讲!”妈妈说话了,“人怎么可以不结婚。我就不信象你这种相貌人品,会找不到老婆。”

“现在身高一米八十的最吃香了,小姑娘都喜欢高个子。”弟弟笑嘻嘻地说,已经把刚才受的责备全忘了,他是个没心眼的孩子。

“现在要找个对象也不容易。”嫂嫂说,“没有上千元办不了事。”

“儿子要结婚,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帮忙的。是吧,阿仿?”妈妈问大哥。

“哎哎。”大哥傻呼呼地应着。

“有了钱,要没有房子,还是一场空。”大嫂又说。

“实在没办法,我搬到弄堂里去睡,也要让儿子结婚的。是吧,阿仿?”

“对,对。”大哥应着。

嫂嫂笑嘻嘻地说:“姆妈说话算数啊!”

妈妈也笑着说:“姆妈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

“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哪!”阿信放下了碗筷。虽然,妈妈和嫂嫂都是笑着,可骨子里却象是很认真的,又象是包含着什么心照不宣的意味,使人感到很不愉快。

他在哥哥房间里看了一会儿电视,便觉得很困,眼皮子尽打架。想到明天还是早班,便站起来,睡觉去了。走进“违章建筑”,却见阿三已经睡在床上了,在听相声,一个人“咯咯”笑着,十分快活,惬意。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他说。

“电视没看头。”等到相声在一阵掌声中结束了,弟弟才回答。

“这次相声曲艺节目,播送完了。”半导体里说。弟弟失望地关上了半导体收音机。

陈信照例看了几分钟小说,便关上了台灯。黑暗中突然响起弟弟的声音:

“二哥,要是爹爹还活着就好了。我顶替姆妈,你顶替爹爹,爹爹的工作好,是坐办公室的。”

陈信突然鼻子发酸了,他很想将弟弟搂在怀里,可结果却只是翻了个身,粗声说:“你应该说,考上学校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陈信却一无睡意了。

妈妈退休,本来可以让弟弟顶替的,可就因为他……

他当即便打了长途电话回家,说:“弟弟在上海,总有办法可想。这却是我唯一的途径了。”妈妈那边一声不吭,于是他便反反复复地说:“妈妈,我十八岁出去,在外苦了十年。妈妈妈妈,我十八岁出去,苦了十年,十年哪!”妈妈那边仍是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妈妈一定在哭,并且在心里直说:“手心手背,哦,这手心手背……”结果,弟弟让了他,是应该的。十年前,他也让了哥哥。弟弟也和他一样,并没有怨言,也没有牢骚,同他亲亲热热的。弟弟翻了一个身,一条腿又跨在了他的肚子上,他没有推开它。

唉,弟弟,真是不争气,要是他考上了学校,不就一切都解决,皆大欢喜了吗?可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大学,上中技的。说起来,弟弟本不是爸妈打算生养的,就因为提倡“光荣妈妈”,于是又有了他。他的出生曾给妈妈带来了光荣,而今却是烦恼。弟弟对自己的出生也很抱歉,同时又为没考上大学而抱歉,对谁都和和气气,谁说他都不回嘴。

他叹了一口气,上海,在上海也不容易。

今天晚上,妈妈厂里的一个老姐妹沈阿姨将要带个姑娘来给陈信过目。这是妈妈一手主持的,陈信就不好太执拗了。可心里实在觉得又无聊又别扭。哥哥说:“你现在应该着手建立生活了。”他听了倒是一震,新生活突然之间这么具体起来,他有点措手不及,难以接受。可他再想想,确也想不出来究竟还有什么更远大、更重要的新生活。也许,结婚,成家,抱儿子……这就是了。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唉,十年里,对上海的思念虽然熬人,可却也有甜蜜,比如做梦,憧憬,梦游,神游。看来什么都是希望着的时候最好,就比如小时候总觉得星期六比星期天更好一些。

一家人却都很起劲,从下午起便开始准备了。决定在哥哥房间里进行,嫂嫂把房间扫了一遍,抹了一遍。哥哥去买了点心水果,并商量决定早早地把囡囡哄睡,免得他说出叫人难堪的话。这是有过教训的。有一次,他妈妈给人介绍对象,在家里碰头。平时大人说话也不避他,他似懂非懂,突然间,指着那一对男女问嫂嫂:“妈妈,他们两个是结婚?”搞得十分不好。

弟弟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建议妈妈晚上烧绿豆汤,又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拿出来让二哥穿。陈信发觉他的兴奋是由于极其无聊,生活中总算有了点新鲜内容,便开心得不得了,不免有点反感。于是也要求他到时候和囡囡一起在“违章建筑”里睡觉。弟弟百般哀求,无奈二哥的态度异常坚决,十分扫兴。尽管积极性受到严重的挫伤,但他还是帮助妈妈烧好了一大锅绿豆汤,动员二哥套上了他的喇叭裤。

七点半光景,她们来了。那姑娘一直害羞地躲在沈阿姨身后,进了屋便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看着。正好是个黑影地,她又埋着头,看不清模样。

“阿信这孩子不错,厂里老师傅很夸奖他。到底在外面吃过苦的,不象那些学堂刚出来的小青年骨头轻。”沈阿姨说。

“是啊,这孩子不容易,在外面苦了十年。”妈妈一面和沈阿姨聊天,眼睛却老瞟着角落里的姑娘。

“阿信,车床上的活儿做得惯吧?八小时站着,很吃力的噢?”沈阿姨又转向了陈信。

“还好。我不怕站,在农村什么活没干过!”陈信应付着,注意力却全在那个角落里。可惜看不清,只看得见一个轮廓,似乎是短短的卷发,宽宽的肩膀。

“阿仿,儿子呢?现在顽皮得不得了吧!”

“他睡觉了,还听话。”大哥心不在焉地回答。

“听话个什么!皮死了,我不要他了。”嫂嫂纠正道。

“这是讲讲的,人家想要还要不到呢。皮的小孩都聪明。”

“聪明倒是聪明……”嫂嫂转身向角落走去,“来,这儿坐,喝点绿豆汤呀!”

可有一个人“抢”在她前边走到角落里,说:“这么暗,看书太吃力吧!”说着便拉亮了落地灯。原来是弟弟,不知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陈信真想揪着衣领把他拎出去,可心里也不得不感激他的灵活机动。

现在,姑娘便全都被灯光笼罩了。大家不约而同都停止了说话,向她看去,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相互望望。大家脸上都有一种失望的表情。还是嫂嫂比较沉得住气,她怔了一会便说:“别看书了,喝点绿豆汤。”

姑娘扭扭捏捏地喝完一碗绿豆汤,用手绢擦擦嘴,便说要走了。大家也不留她,只客套了几句:“以后来玩啊!”“路上小心啊!”然后全家起立送她到门口便止了步,由沈阿姨一个人送出弄堂。这似乎已经成了一套仪式的,每个人都自觉地遵守着。陈信刚回上海,还不大懂。但弟弟负责地站在他身边,为他作着榜样。

妈妈瞅空问陈信:“阿信,你看怎么样?”

阿信不说话,却笑了起来。

“不行不行,颧骨高,要克男人的。”弟弟发言了。

“瞎三话四,又不问你。”

“形象是欠缺一点。”哥哥说。

“相貌是不好看,不知道人怎么样。”妈妈自己说。

交流只能暂时到此,沈阿姨回来了,笑着对陈信说:“人家说,看你的意思如何。小姑娘看样于蛮喜欢你的。”

陈信还是笑着,不回答。

沈阿姨似乎会意了一点什么,又说:“这姑娘人品很好,老实厚道,今年二十八岁。家里条件蛮好的,她爸爸妈妈说:不看男方的条件,只要人好,要是没房子,可以住我们家。他们有一间双亭子间……好了,你们再商量商量,最好早点给我回信。阿信,沈阿姨不会骗你的,你放心。沈阿姨从小看你长大,最知道你了。”

全家把沈阿姨送至弄堂口,才回来。

“阿信,你对她印象究竟怎么样?”哥哥问。

“不佳。”阿信直截了当地说道。

“形象究竟是次要的,可以接触接触嘛!”嫂嫂说。

“嗯,形象可重要。要不,大哥为什么要找你。”陈信和嫂嫂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笑了。

嫂嫂又笑又气,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阿信,我说你也可以接触接触,不能太以貌取人。”大哥说。

“靠介绍谈对象,外表当然很重要。否则,我凭什么去和她交往下去,谈什么恋爱呢?”陈信有他的道理。

“形象不要求太好,但总要走得出去。”阿三又参加意见了。

“姆妈,我看这姑娘还不错。”嫂嫂对妈妈说,“再说条件也好,有房子。上海的房子可是很要紧。”

陈信听见了,说:“我是找人,又不是找房子。”

“可这也是很重要的呀。我看那姑娘也没什么大难看,就是面孔稍微阔了一点,眼睛眉毛都过得去。”

阿信不耐烦了,“什么眼睛眉毛,反正我看见这个人,一点儿激情都没有。”

弟弟笑了起来,他还没听说过什么“激情”不“激情”呢!

“我也是为了你好,我看你将来能把‘激情’当饭吃。”嫂嫂说。

“对,对。”大哥附合。

妈妈开口了:“囡囡妈妈,这是阿信的事,还是让他自己作主。”

“就是,就是。”大哥又附合道。

“好了,到此为止吧。”陈信感到无聊极了,“妈妈,以后你再别操这个心了。我自己找。有本事找个好老婆,没本事活该打光棍。”说完,一头钻进“违章建筑”,睡觉去了。

睡梦中,有一双眼睛在对着他笑,这是一双黑黑的,弯弯的,象月牙儿似的眼睛。这眼睛分明在笑,笑得很甜,很温柔。他醒了,见那一尺见方的窗户外,一弯月牙正对着他。

哦,月牙儿般的眼睛,她在哪儿呢?她究竟是谁呢?在那里,每天早上,他去食堂吃饭回来,总是看见有一辆自行车从校园驶过,从后门向前门驶,老式笨重的平车上坐着小巧纤细的她。她总是回过头看他,那眼睛,那眼睛……他自信,如果他问她:“你上哪儿去?”她一定会告诉他。可是他一直没问,因此也就一直无从知道,她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他只知道,学校的后门到前门,是一条捷径,常常有人来来往往,可以省去一个很大的圈子,而直达目的地。目的地有很多。前门有医院、文化馆、文工团、机械厂;后门有百货大楼、体育场、纺织厂。她一百次,一千次从他身边过去,他放过了她,心底里明明喜欢她的,他看到她便感到愉快。他的注意力全在上海,上海这个目标上了。如今,终于回了上海,她却永远过去了,一去不回了。只在记忆中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倩影。当然,他决不后悔,在他心中的天平上,一个姑娘决不会比上海重。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惆怅。

他又想起了他的学校,那是一个很宽阔的公园。可以说,上海还没有一所中学是这么大的。校园里有一条林荫道,一片小树林。他的房间门前有一眼井,夏天可以冰西瓜。他有一个班的学生,学生对他很忠实,常常把家里做的食物送给他。可他这次回来,为了避人耳目,生怕节外生枝,却是不告而别。唉,他想那个地方了。几个公章可以把这段历史不留痕迹地消灭。可是,既然是历史,就总要留下些什么,至少要给心灵留下一点回忆。

这天早上,哥哥忽然向妈妈提出,把户口分开,他说:“这,这么样,可,可以有两份,两份鸡蛋。按户头分配的东西,也都可以有,可以有两份了。”

妈妈没说话,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哥哥却把脸避开了。

陈信觉得哥哥的想法挺不错,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似乎在说什么难于启齿的事。他在边上笑着说。“这倒挺不错,亏你们想得出。”

不想这句玩笑却叫哥哥红了脸,走了。而妈妈自始至终没有发言,眼睛却老盯着哥哥。

阿信走出门去上班,弟弟跟在他后面到了弄堂口。弟弟诡秘地压低声音说:“你晓得大哥为什么要分户。吗?”

“鸡蛋……”

“什么鸡蛋!”弟弟打断了他的话,“是为房子。”

“房子?”陈信困惑了,停下了脚步。

“房子。”弟弟肯定了一句,“一分户口,这间二十二平方的客堂就归他们了。这一定是嫂嫂的主意。”

“归他就归他了!”陈信重又挪动了脚步,“你这个小鬼,正事上不用心,这种事倒内行得不得了。唉。”

这一整天,陈信都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有意无意地想起哥哥的话:“分户口。”他隐隐地感觉到这“分户口”后面是有一点什么含意的。继而,弟弟的话又响在耳畔:“房子。”他想起嫂嫂老是提起的结婚和房子的关系。这会不会确实有什么意味?他下意识地一挥手:“不会。”几乎说出声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不觉又好笑起来。

下班,回到家,他便听见妈妈在和大哥说:“这户口不大好分。因为这房子有一半是阿信的。阿信在外苦了十年,要是他结婚,你们要让出半间,你说是吧?”

哥哥不响,妈妈又问了一遍:“是吧?”他才附和着:“是的,是的!”这时,嫂嫂端菜进来了,将菜碗放在桌子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碗底发出很响的一声:“砰!”

吃晚饭了,哥哥、嫂嫂的脸上象蒙了一层乌云。而妈妈却象是对他俩很抱歉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他们碗里夹菜。弟弟老是意味深长地向陈信递眼色,意思是:“你看,你看!”陈信厌恶地转过脸,低下头,谁也不看。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闷,幸好有个囡囡,在凳子上一会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使空气活跃自然了一点。这会儿,他干脆丢了勺子,用手往碗里直接抓菜。奶奶做规矩了,捉住他的小手,摊开巴掌,在手心上打了三下。弟弟朝他做着幸灾乐祸的鬼脸:“好极了,哈哈!”囡囡高傲地说:“一点儿都不痛!”大家都笑了,可嫂嫂一把将囡囡从凳子上拖下来,嘴里训斥道:“你不要脸皮厚”,这么不识相。没把你赶出去是对你客气,不要当福气。”大家的笑容僵在脸上了,不知道该收回去,还是该放在那里。弟弟解嘲似地又轻轻说了一句:“好极!”

妈妈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嫂嫂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妈妈干脆把话挑明了,“你是在为房子生气。”

“我不为房子生气,有没有房子我无所谓。不过,我儿子长大了,没有房子是不会让他娶人家女儿回家的。”

“你不用讲这种话来气我,我做婆婆的虽然穷,可是我心里疼孩子。三个儿子我要一样看待,手心手背都是肉,阿信出去,有一半是为了阿仿。你们不要忘恩负义。”妈妈哭了。

“我们怎么忘恩负义?人家小姑娘结婚,谁不是一套家具,沙发落地灯。我结婚时,阿份有什么?我有过一句怨言吗?阿信在外地,逢年过节不都寄包裹寄钱。做媳妇做到了这种程度很可以了。”嫂嫂也哭了。

哥哥傻了眼,不知劝谁好。

弟弟不见了。真的出事,他就害怕,开溜,是个小草包。

“别哭了!”陈信烦躁地站了起来,“妈妈,我不要这房子,我不结婚。我们插队落户的,能有回上海的一天,就满足了。”

妈妈哭得更爱国人物的故事了。嫂嫂看了他一眼,哭声低了下去。

晚上,大家都睡了,大哥抽着烟走进一违章建筑”,说:“你别生你大嫂气,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心并不坏。当时我们结婚,我没有储蓄,只买了一只床。她并没抱怨。这几年,我们省吃俭用,买了家具,装修了房间,她心满意足,觉得苦了几年终于有了结果,自然要竭力保护。她心不坏,她也说,应该让给弟弟半间,只是舍不得,我慢慢劝她……”

“大哥,别说了。”他猝然说道,“我刚才不是说气话,我不要这半间,我发誓。你让她放心,只是不要分户口。妈妈要伤心的,老人家喜欢子孙团圆。”大哥哭了,抱住他肩膀。他也想抱住大哥的,可结果却一把推开他,钻进了被窝。在外十年,把他的感情也磨粗糙了。

可是,在上海,确实也不容易。

陈信过惯了独自一人省心的日子,如今感到真烦心。第二天是厂礼拜,他天不亮早饭没吃,谁也不告诉一声,便出了门。他想出去走走,找个开阔一点的地方。在空阔的北方过惯了,在上海总感到气闷。高不见顶的高楼挡住了风,密密的人群混浊了空气。去哪儿呢?去外滩吧。

他下了汽车,向前走去。马路对面是黄浦江。看不见江面,只看见大大小小停泊着的轮船。江岸上绿树、红花,老人在打太极拳,

小孩子奔来跑去,年轻人在散步,照相。生活有了这些,就变得愉快、美好起来。他心情稍稍轻松了一点。他穿过了马路,哦,黄浦江,这上海的象征。可它并不象记忆中和地图上那样是蓝色的。它是土黄色,并且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儿。也许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只能远看,走近去一细看便要失望的。

他顺着江岸向前走去,前边是外滩公园,他买了门票进去了。一进去便是一个喷水池,水从假山顶上落下,落在池子里,激起一圈圈涟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水不是这么直接落在水面上的,水珠子落在一把伞上。伞下是一个妈妈,搂着两个孩子,笑嘻嘻地挤在一起躲雨。他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这座雕像时,是多么惊讶,多么喜欢。他看个没完没了,便赖着不肯走。现在想起来,雕像是在冥冥中引起了共鸣。他们,从来就是这么生活的。爹爹很早就死了,妈妈带着他们三个,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什么苦都吃过了。可就因为大家挤在一起,再怎么苦都是暖融融的。有一次刮龙卷风,四口人全挤在大床上,紧紧抱成一团。闪电,霹雳,呼啸的狂风,引得大家又害怕却又兴奋。弟弟夸张地尖叫着,妈妈笑着咒诅老天,陈信以保护人的身份坐在离电灯开关最近的地方,这个开关被刚懂一点电知识的哥哥视若虎豹。雷打得真吓人,可真开心。是的,暖融融的。这温暖,吸引着他,吸引着他归来。

水,落在空荡荡的水面上,激起一个个单调而空洞的水圈。

一滴水珠落在他撑在池边的手背上,他忽然意识到,这水珠是从自己脸颊上滚落的。他是怎么了?当年离开上海,妈妈哭得死去活来,他却一滴泪不流。今天……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失望,好象有一样最美好最珍重的东西突然之间破裂了。他扭头走出了公园。

商店开门了,营业员都在卸排门板,亮出了橱窗。橱窗里的商品令人目眩。街上走的人,更令人头晕,那似乎都是一些活着的、生动的模特儿。他走到一个橱窗跟前,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橱窗里是一些电动的装置:一个滑梯上,一个个大头胖娃娃鱼贯滑下,两个娃娃抱在一起荡秋千,后面几个红领巾少年在试飞机模型,一架架银色的飞机在蓝色的云幕上飞翔。

他站在跟前,走不动了。他感到心里忽然有什么被唤回了,是的,被唤回了。这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离开上海时,心中留下的一片金色的记忆。这记忆在十年中被误认为是上海了。于是,他便拚命地争取回来。上海,是回来了,然而失去的,却仍是失去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漫下了人行道。象是排队走路似的,想快也快不了。他想起早晨挤汽车的那种形势;想起饭店里站着等人,坐着被人等的情景;想起三角花园一条长凳上坐着三对伴侣;想起豫园假山上排队轮流照相……看来,人,不仅能创造奇迹,还能创造窘境。唉,他何必一定要挤进来呢,何必呢?

人和人,肩挨肩,脚跟脚,这么密集的在一个世界里,然而彼此又是陌路人,不认识,不了解,彼此高傲地藐视着。哦,他忽然想起弟弟前几日录来的一个歌,歌词只有反反复复的两句。“地上的人群就象天上的星星那样拥挤,天上的星星就象地上的人群那样疏远。”

那个地方却不是这样的,那里很清静,也许有些荒凉了,但走在街上,可以奔跑,可以信步,可以畅快地呼吸。因为城市小,人和人,今天不见明天见,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面熟的,相识的,一路走过去,几乎要不断地点头,招呼,倒别有一番亲切和温暖。看来,大有大的难处,小,却也有小的好处。

他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流向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他很茫然,十年里那点渗透他心灵的、苦苦的而又是甜甜的思念,消失了。十年里那种充实感也随即消失了。他的目的地达到了,下一步,他该往哪儿走?人活着,总要有个目的地。完成西装革履、喇叭裤、录音机的装备,跟上时代新潮流?找对象、结婚、建立小家庭?……这些都可以开始了,是的,可以开始了,只是还需要很多努力,很多辛苦。并且,如果时装里包裹着一颗沉重而不愉快的心灵,究竟又有什么幸福?为了建立家庭而结婚,终身伴侣却不是个贴心人,岂不是给自己加了负荷。他不由又想起了月牙儿般的眼睛,唉,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的目的地,总归应该是幸福,而不是苦恼。他忽然感到,自己追求的目的地,应该再扩大一点,是的,再扩大一点。

他郁闷的心情开朗了一点,好象沉重的乌云开了一条缝,一线朦朦胧胧的光透了进来。虽然是朦胧隐约的,但确实是光。

“阿信!”

他站住了,似乎有人叫他,嗯?

“阿信!”又是一声。他转脸一看,见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无可奈何爬行着的一辆公共汽车窗户里,伸出大哥的半个身子,向他伸着手。他背后还有大嫂。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是十分惊慌恐惧。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掉转身子追着汽车跑去。大哥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就象十年前,陈信坐在火车上,哥哥跟着火车跑的时候那神情一样。他心里一酸。大嫂也伸手抓住他:“阿信,你可别想不开!”她又哭了。

“你们想到哪儿去了?!”陈信笑了,眼泪却也滚了出来。

“回家吧!”哥哥说。

“好的,回家。”回家,家毕竟是家,就因为太贫困了,才会有这些不和。亲人,苦了你们了。他忽然感到羞愧,为自己把十年的艰辛当作王牌随时甩出去而感到羞愧。妈妈、哥哥、弟弟、嫂嫂,都有十年的艰辛。当然,人生中,还不仅是这些。还有很多很多的欢乐,真的,欢乐!比如,林荫道、小树林、甜水井,天真无邪的学生、月牙儿般的眼睛……可全被他忽略了。好在,还有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该怎么过下去,真该好好想一想。

又一次列车即将出站,目的地在哪里?他只知道,那一定要是更远、更大的,也许跋涉的时间不止是一个十年,要两个、三个、甚至整整一辈子。也许永远得不到安定感。然而,他相信,只要到达,就不会惶惑,不会苦恼,不会惘然若失,而是真正找到了归宿。

严歌苓:青柠檬色的鸟

二楼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是香豆去了留下的空寂。一直没人肯租那一间朝南的屋。每次来租屋的人都嫌屋里有气味。那是香豆在里面变老、脱发、偏瘫、最后咽气的味道。洼憎恨人把香豆遗在人间的一段新陈代谢的气味叫臭。

洼去了佛罗里达参加中的葬礼,同中的侄儿侄媳住了一个礼拜。中是洼少年时一同搭船来美国的朋友。洼该在中的葬礼一结束就回旧金山,那样就不会同香豆错过了。洼的机票是顶顶价廉的那种,规定他住一个礼拜。洼也知道中的侄儿侄媳恨不得洼住到马路上去。其实洼是住在马路上,除了晚上回中的侄儿家去睡觉。洼总是对中的侄媳说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了,其实侄媳并不认为洼在哪里吃晚餐是她的责任。就那样把香豆错过了。回来时在波特莫斯广场拉胡琴和下围棋的半熟人都说洼一定度了个很好的假,脸色“炭”(注:炭即英语“Tan”,即日光浴。)得多时髦,一定是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四仰八叉晒了整整七天好太阳。洼没纠正他们:那是他不得不在马路上“炭”的。洼总是微微一笑。洼的这个略带悲伤的笑容使洼有种文雅的气质。这些同洼认识了多年的人始终没有把对洼的一半生疏在相处中去掉。这其中也有洼自身的原因,洼不知如何将他与人相处中熟识的一半发展开去。还有个原因只有香豆知道,就是洼的灰色眼镜下的眼睛实质上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失明,而眼镜也只给洼百分之五的视力。熟人在这视力中都是半熟的了。

一年前的五月,“炭”得油黑乌亮的洼回到他的屋。他的屋在一楼,头顶一片菲薄的天花板之上就是香豆的屋。说是一楼、二楼,其实香豆住的是和地面平齐的层面,洼的屋低于街沿七八个台阶。从佛罗里达回来的洼白天夜里听着一层天花板之隔的香豆,然而却连最细微、最轻柔的毛巾软底鞋一步一拖的声音也没了;也没了香豆拉抽水马桶,木梳坠地的声音。总之是那些细琐声音中香豆的日常生活规律、寝食习惯;那声音中香豆的扫扫抹抹、侍花弄草的癖好都没了。一个礼拜后,没有了声音的香豆令洼心焚起来。他打了十多个电话上去,老式电话铃回声四溅,连隔着一层天花板的洼都觉得炸耳。洼叫来了房东,房东提着啰里啰唆一大串钥匙打开了香豆的门。门一开,一股浑厚的气味像一堵墙似的朝着人倾塌而来。清淡的香豆,静悄悄的香豆,却有如此壮阔的死亡气味。死亡的气味竟如此有力量,击昏了乍入室的房东。洼不太懂房东的意大利英文,只懂他在诅咒死老太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作主张死了。整个屋都是发了酵的香豆的死亡,房东雇了一帮人来清除气味。那帮消防员似的人来了三四次,仍是徒劳,每个租房者都嗅得出那中国老娘生前死后在这屋里度了多久。洼就在那天接管了香豆的八哥杰米。它已经奄奄一息,钩子形的鸟啄冰冷。洼眼看着它一点点有了体温,开始进食,洼有点觉得它是复苏的一部分香豆。

洼憎恨那些一口一个“死老太婆”的人们。在洼心里,香豆就是香豆,是他初识她时的年轻女子,是他每次出海回来隔着马路观赏的婀娜地走下圣玛丽教堂台阶的中年妇人。

直至一年之后,洼终于在一个下午听到了香豆的屋轰轰烈烈地搬进一家人来。两口子和一个八岁男孩。男孩叫佩德罗,长有一双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过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总是带着轻微的恐怖。男孩佩德罗不像他父母那样壮硕,似乎也将不会有个壮硕的未来,因为他似乎始终被那沉默的恐怖燃烧着,消耗着。在洼仅剩的百分之五的视力中,这个八岁的墨西哥男孩异常美丽。他看不见佩德罗经过缝补的兔唇。缝补是粗针大线的,因此佩德罗的人中远远偏离了他绝对垂直于地平线的鼻梁。这就使佩德罗在不经意瞪着某人或某物时,神情中有了点作祟、阴险的东西。这些在洼剩余的那一丝视觉中,都是被滤掉的。洼只看见一个长着大黑眼睛的美丽男孩。

从此洼的头顶上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生活。香豆以气味对于那居处的占据,顿时被辛辣的墨西哥烹饪给灭除了。香豆生前的宁静、那每一细妙响动之间长长的静止被欢乐的墨西哥音乐、飞快的西班牙语言所填满。香豆的床早被扔了出去,现在这张床夜夜都热情奔放地响,咕嘎咕嘎咕嘎,床垫中所有疲惫的弹簧都在拼死屈伸,支撑它上面的伊甸园游戏。洼想,佩德罗这时会被安顿在何处?很快他弄清佩德罗隔着一层布帘间接参与到父母的活动中。正如洼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插足到这对健康男女的正常生活中去。洼认为那一定是欢乐的,他错过了一生的很大一种欢乐。

洼和佩德罗的情谊是从八哥杰米开始的。八哥跟了香豆有十年了,话是香豆一句一句教的。香豆的细语和耐心使脾气颇大的八哥杰米在两年内学会了二十六个字母,五年内学会了“早安,晚安,我爱你”。到了第七年,八哥杰米已经完全是一口香豆的英语,带汕头口音。香豆死后的八个月,杰米一声不吭,复活节前的一天,它突然口若悬河,洼有一句,它有十句等在那里,电视上报告天气预报,它竟也学会了,带点人的怪腔说:“旧金山海湾地区将有小雨……”

一天洼开了窗子,见佩德罗站在窗边。男孩已经站了很久,大黑眼睛穿过屋内的阴暗瞪着那只青柠檬色的鸟。洼说:“你要进来和杰米说话吗?它会报天气预报。”男孩马上不去看鸟了,冷冷瞟了一眼洼的灰眼镜。男孩大致看出洼的孤苦,贫穷和趋于完整的失明。他看出洼是以那副灰眼镜化妆。佩德罗又仔细看看洼屋里的每件陈设,再去看墙上挂的杂七杂八的丝绒画、招贴画和一个黯淡无光的铜航标,它是从一艘废船上拆下来的。佩德罗还看见高高的一堆旧物,其他东西都看不清,只看见四五个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搁在一大团旧电缆上。佩德罗对洼屋内的气味颇熟悉,他母亲常带他去“救世军”店铺,那里就是这股墓穴般的气味。洼看出佩德罗对自己严肃地产生了兴趣。洼没有过孩子,所以洼不知自己原来会如此强烈地喜爱一个像佩德罗这样的小男孩。

洼觉得佩德罗瞪着那双大黑眼睛如同在观赏百货商店的圣诞橱窗。一个小男孩所能有的贪心和兴趣,都在那双大黑眼睛里。洼又一再以诱哄的语气请佩德罗进来同八哥杰米谈谈。佩德罗点一下头,看着洼笑了。洼当然看不见是什么使这小男孩的笑容那么古怪。几年前缝合的兔唇让洼心里一悸地想,这个孩子的笑是怎么回事?佩德罗在留给洼那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之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佩德罗被洼邀请进门。之后两人就站在杰米的笼子边,等杰米报告天气。洼一直叫佩德罗耐心一些,他说佩德罗你别急,杰米和你还要有一段相互熟悉的时间。等了两个小时,八哥杰米一直对洼的困窘处境不加体谅,一直保持发瘟般的昏沉状态。洼一再、一再地向佩德罗保证,杰米绝对是一只能说会道的八哥,绝对赛得过电视上逗人哄堂大笑的家伙们。其实洼比佩德罗还失望,洼想,它哪怕讲个“早安、晚安”也好啊。

为了不使佩德罗感觉这一趟来得太亏,洼从那一堆电视机里挑了一只模样干净,不缺一只旋钮的电视机送给了佩德罗。但十分钟左右佩德罗的母亲抱着那只六十年代产的电视机回来了。她不会讲英语,只对洼“Thankyou”,同时红着脸直摇头。洼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平白无故从这个陌生的中国孤老头手里接受一个破旧的电视机是什么意思。

洼马上看出佩德罗的母亲肚子里已经有了佩德罗的弟弟或妹妹。偏矮胖的墨西哥女人身上带着一团安居乐业和烧煮晚餐的温暖,这温暖使洼深受触动。女人在门口忽然驻步了,因为八哥杰米开口讲起了“旧金山海湾地区一周内的天气趋势”。墨西哥妇人觉得这是个神奇而叵测的地方——这样一个中国孤老头的居处。洼看见妇人红亮圆润的面孔变成了儿童。她转身对楼上叫起来:“佩德罗!佩德罗!”男孩咚咚咚地跑下来,八哥杰米恰好讲完最后一句。洼听见佩德罗的母亲气喘吁吁地上楼梯,一路都在眉飞色舞地向佩德罗讲八哥杰米如何不可思议。

从这以后佩德罗放学后到晚饭前的时间都是在洼这里打发的。佩德罗的父亲是个花匠,早出晚归。他的母亲一天要替两家人家清扫屋子,擦浴盆,也要到晚饭时间才能回家。洼明白自己被佩德罗的父母占了便宜,他们把八岁的男孩交到一个免费老保姆手里了。洼更明白的是,真正的保姆其实是八哥杰米,佩德罗一直想听杰米好好地报告一次天气,因此他甘愿呆在洼充满阴暗的屋里,甘愿为洼读书。

洼的眼睛无论如何认不清书上那些字了。他叫佩德罗念,他听。洼想,其实佩德罗也像只八哥,吐出的字句和他脑子的理解力完全不发生联系。佩德罗念到“她那粉红色的两粒乳头像两颗草莓糖球”时,脑筋远远跟不上这句话的意义。佩德罗同所有二年级学生一样,不认得的字他们也能够照字母读出大致的音来。百分之八十的词汇都只是被他的唇舌铸轧出个基本形状,这和八哥学舌颇相似。

因此佩德罗不知道自己诵读的这本书是那类叫做“成年读物”的东西。男孩不知道“将嘴唇慢慢送上去,舌尖首先品出那乳头的新鲜”这一句话是指什么。佩德罗不认识也读不出音的字也很多,洼叫他把它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在他掌心上。佩德罗用右手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洼的手掌心顶怕痒的地方写着,整个字形成的过程在洼手心上造成的奇特瘙痒,以及那些暗中排列组合起来的字母产生出的秘密涵义,使洼的面孔禁不住漾出笑容。洼在这样笑的时候闭着眼睛,灰色玻璃下佩德罗能看见洼薄纸般的眼皮细小而剧烈地抖动。在佩德罗眼中,这个中国老人此刻的笑是非常怪样的。他问洼刚刚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个字是什么意思,洼仍是闭着眼,仍是笑,伸手轻柔地抚摸一把他浓黑带卷的头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了。”

在洼闭着的眼皮里,洼的视力是完好的。佩德罗读出的每个疙疙瘩瘩的色文都在这完好的视觉上形成图景。图景就这样铺陈出一个围城读后感1000字。就是那类千篇一律的色情故事必有的陈词滥调的描写。庸俗拙劣的描写是必须在那里的,不在那里这类老单身汉会很失望的。佩德罗单调的童音持续在洼的耳际:“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那绸缎一样凉滑的皮肤,感到那柔软的身体已是半溶解状态……”

洼断定香豆肌肤的感觉一定是这样的,感谢这书的庸俗作者,他将它兑现成了词藻和句子。二十九岁的香豆走出圣玛丽教堂的圣经装订工厂大门,颈上飘一块天蓝绸巾。她第一次朝洼抬起略带责怪的眼睛。宽松而严谨的裙装下,香豆的身体一定是这样“半溶解状态”。到了四十九岁,洼依然认为香豆是好看的。出海归来的洼总觉得香豆身上招展的裙裾是迎接他的一面旗。洼是不懂得恋爱的,恋爱对于洼就是在臆想中对那具身体产生一些行动。

佩德罗休止在一个不该休止的地方,大黑眼睛缺乏表情地瞪着这个中国老船员。他已停滞了良久,而洼脸上的怪样笑容仍没有浅下去。佩德罗手上的书散发着呛人的霉味,纸页如墨西哥的玉米薄片一样黄而脆。男孩推了推老人,问他是否听见八哥杰米刚才咕哝了一句什么。洼倏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惟一可见的是床对面的窗。窗在洼的视觉中只是一个白亮刺眼的方块。洼一点也没听见八哥说了什么。

佩德罗说:“你没听见吗?杰米刚才对我说了‘哈罗!’”

洼说:“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杰米高兴起来可以发表演说的!”他要男孩再将刚才的一段重读一遍。佩德罗抗议说那一段他已重复了几十遍。两人扯了一会皮,还是佩德罗让了步。他把刚才的一段做了第四十遍重复,不认得的字还是不认得,还是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往洼的手掌心上写。洼脱落了智齿的牙床不断咬噬,偷吃什么美食似的。“水顺着她的肩流下,流过她的胸,她圆圆的腹,她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之下微微波动起来……”然后便是一连串的晦涩词汇,佩德罗幼嫩的食指将它们一一写在洼黏湿的手心。细小的触动使洼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吟。那些被分别刻画在他掌心的字母顺着他的知觉爬向他生命的最核心处,在途中形成它们隐秘的连贯。逐渐地,佩德罗所念的每一个“她”都在洼的听觉中成了“香豆”。“香豆的身体在一层薄薄水帘下微微波动起来……香豆碧蓝的眸子升起一片薄雾……”不对,香豆的眸子是乌黑的,直到她偏瘫的那一年,那些眸子才呈出一点灰色。洼执拗地想香豆偏瘫的身体也依旧南方周末新年致辞,肯定不像自己这只皱巴巴的皮囊盛着一套大小骨头。香豆那从来没披露的身体一定如书里写的那样既柔顺又倔犟……

佩德罗此时在他手心写下了那个最秘密最紧要的字眼。男孩带点阴凉的柔软指尖触在了他神经的根茎上;生命和生物最最致死的敏感须梢上,洼打了个挺,把八岁的佩德罗吓坏了。佩德罗以为这个中国老头已进入了垂死状态,先是用书在老人脸上使劲拍打,依然不见改善,慌得他起身便往门口逃。就在同时,八哥杰米也惊得呱呱呱地以它的母语叫起来,一面扑腾着翅膀不断在笼中四面八方地碰壁,一些青柠檬色的羽毛纷纷落下。

洼这时才从沉醉的底部浮游上来,皱纹把他的瘦脸弄得乱七八糟,因而笑容里有了许多痛苦。佩德罗见中国老头没死,断了的一口气又续上了。他眼镜滑落到下巴上,两手到处摸索:“佩德罗,书呢?书呢?”佩德罗从地上拾起书,狠狠往洼身上一掼。八哥杰米这时也静下来,侧过脸用一只眼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又侧过脸,用另一只眼再看看这一老一少。然后它口齿不清地说:“佩德罗,佩德罗……”男孩仔细听了一阵,问老人杰米在叫什么?洼听了听,说:“好像在叫‘佩德罗’。”老人这时看见男孩拧歪的上唇掀动起来,变成很大很大一个笑容,牙齿雪白刺眼。

佩德罗纠正八哥杰米的发音,直到杰米把“佩德罗”三个音节都完整地吐出来。这天八哥杰米的脾气特别好,佩德罗纠正它的时候它就静静地侧脸瞅着他,样子急切而专注。佩德罗狂喜地蹦跳上楼,在到达自己家门之前已把有关八哥杰米的号外大声报给了他挺着大肚在灶前忙碌的母亲。惊诧和兴奋使这一向脸色灰白的男孩两颊潮红,更大量的恐怖从他的大黑眼睛中释放出来。他的母亲也被佩德罗稀有的振奋情绪所感染,决定以后天天把佩德罗交给楼下的中国孤老汉去照看。这似乎对几方面都有利。佩德罗的父亲晚上八点回到家时,女人便和他讨论起楼下养八哥的中国老头来。他们在床上紧紧搂成一团,说这个城市住着不少像洼这样的中国老单身汉,他们一生都没有攒够钱娶个女人。男人和女人在这个时候为他们自己的优越处境而备感幸运。他们搂得更紧,把更大的响动传送到一板之隔的楼下,传到老单身汉洼清澈的听觉中。

洼断定房东没有把香豆死后在屋里停留八天的事告诉墨西哥一家人。房东可能压根连屋里死了个叫香豆的老女人都没说。想到此处一阵自谴:连他自己也在心里把香豆叫做“老女人”了。一个守身如玉的女人不可能成老女人的,洼这样认定了。在香豆四十九岁那年,洼对她说他们该住到一块了。她微带嫌恶地笑起来,看着他,意思说,何苦呢?这样隔一层天花板,有什么不好呢?到了香豆六十岁时,一天,她请洼上楼去她屋,然后她用一枝笔在纸上写字给洼看,每一行字都在纸上滑出个大下坡。香豆说:“洼你看,怎么会这样?”她没法把字写在一条水平线上,它们就是一个比一个低地往下滑。香豆哭了起来,洼把她头发稀疏的脑袋捧入自己怀抱。那就是香豆偏瘫的开始。洼在接香豆出院时又说一句:“香豆,不如我们就住到一处吧?”香豆又笑了,右边嘴角向下滑去。香豆的意思是,他们认识得太久了,认识太久的人住到一处会很可笑的。在香豆死后的一天,洼突然悟出,香豆的一生或许也如他一样,是场空等,等的是个洼没见过的人。香豆对那人的空等由于有了洼对她的空等垫底而显得安全而温暖。洼对香豆的空等亦由于她对那人的空等而显得凄美而浪漫。大概就是这么个因果逻辑,洼在那天想明白了。香豆花了半生的闲余时间教会了洼阅读,教会了洼讲水手肮脏话之外的英语。当了一辈子圣经装订女工的香豆死时并不知道她一生最大的业绩是把一整本圣经灌入了洼的生命,并也使洼有能力阅读各种“成年人读物”。老单身汉洼的正派单纯的生活和其他中国老单身汉于是有了点不同。

从八哥杰米学会“佩、德、罗”三个音节的那天晚上,八岁的佩德罗每天下午三点半准时出现在洼的门口。洼的那本开始解体的、散发霉腥的“成年人读物”已给佩德罗读下去一半。一些重要段落洼要求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读。有时男孩心不在焉,去想八哥杰米哪天才会报告天气给他听。这种时候他就把书念得颠三倒四,于是书中人物的动作也就变得混乱不堪,荒诞不经,洼就会哮喘般暴发强烈而窒息地大笑。佩德罗十分讨厌洼的这种恶劣笑声,在洼这样笑的时候,八岁的男孩有一点感觉到自己吃了这中国老头的亏,被这中国老头给戏耍了;也有一点感觉到洼让他念的这本破旧的书所述的是个什么故事。那些陌生字眼在他一个个拼写在洼的手掌心上时,渐渐在他脑际深处拼连起来,一些他不懂得却隐约知晓的意义逐渐形成了。洼越来越多地要求他把那些字画在他手心上,每当佩德罗这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洼手心上画动时,洼那几乎疏淡得没了踪影的眉宇间便出现一种更怪样的表情。佩德罗不认识这表情,他不知它是种复杂透顶的舒适和幸福。但是佩德罗已感到每天从他口腔经过的这些句子、词汇大致连缀成了怎样的一件事物。这件事物八岁的他是不懂的,但他的本能是懂的。

洼在感恩节前夕完全失明了。但洼还是能看见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白天是一片白色上有些动或静的黑影子,黑夜则是一片黑色上有些动或静的更黑的影子。凭着这点判断,洼戴着他的灰色眼镜,拄着手杖可以到两个路口外的中国菜蔬店去买半打松花蛋和一袋港式全蛋面,或者一袋小白菜、半斤叉烧。洼很少吃他判不出质量的东西。洼也可以自如地走到四个路口外的波特莫斯广场去听人拉胡琴、吊嗓子、下围棋。这两桩事不需要视觉去做。洼尽量避免做出盲人的动作来:用手杖琐碎地点点戳戳,同时把下巴高高翘起。做过水手的洼觉得那些动作在他身上会很没风度。他走到离家门十多步时,就听见佩德罗已经等在那里。佩德罗和三个陌生男孩在他窗台上坐成一排,在听佩德罗吹嘘八哥杰米。佩德罗的语气明显带有哗众取宠和讨好。他把洼说成是中国海盗,洼想自己的灰眼镜大概挺帮忙营造这种神秘气氛的。

男孩们一见洼就知道他绝不是中国海盗。他们瞪着蓝色、灰色、棕色的眼睛,看洼走过来。他们相互戳戳捣捣,暗暗讨论洼是否是个瞎子。他们不知为什么心里非常希望洼是个瞎子,不然洼实在太平常了,不配拥有那么一只神奇的八哥杰米。洼大声跟男孩们打着招呼,然后男孩们鱼贯进入了洼那散发着老单身汉特有气味的房间。佩德罗像主人一样将八哥杰米介绍给朋友们。洼在一边被忽略得很干净。他挂起盲人所特有的明辨是非的悄然笑容,秋天的心情着这帮兴奋得手忙脚乱的男孩们。杰米毕竟是只漂亮的鸟,并长着一个诡计多端的面孔。

佩德罗连恳求带威胁,八哥杰米就是不肯张口叫他一声“佩德罗”,更别提报告天气预报了。它不动声色地将尾翼一坠,一粒白色的粪落在佩德罗的黑头发上,引得三个同伴七夕的故事了三秒钟。佩德罗将抹下的鸟粪揩在洼的破沙发上,继续软硬兼施地逗八哥杰米开口。最终是杰米先失去了耐心,呱啦呱啦地乱嚷起来,音色稍次于乌鸦,人类强加于它的文明半点也不见了。其中一个男孩打着哈欠说,他想回家了。

另一个男孩说,他也等不及八哥杰米的天气预报了。

第三个男孩说,这是个屎鸟,只会吃和拉屎,根本不会说话,他们到这里来受了骗。

佩德罗急了,说八哥杰米说起话来语法比你正确多了!

男孩说,墨西哥人最会撒谎。

佩德罗要哭出来,他指着坐在墙角的洼说,洼可以证明,我从来不撒谎!洼可以证明……

男孩们打断他说,中国人更会撒谎。

洼听见男孩们一个跟一个地走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有个更加黑暗的小影子孤零零立在那儿。他走向那小影子,感到那是条正在深刻饮泣的小影子。洼来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时不比佩德罗大很多,洼知道这条孤零零的小影子内心是怎样个滋味。六十多年前的洼若有一只宠物如八哥杰米,他也会像佩德罗那样以它去换取一点信赖和小学周记怎么写。这一点八哥杰米是没法懂得的。

当洼的手摸索到佩德罗的大黑眼睛边,摸索着去揩那些眼泪时,男孩猛力甩开了他。甩开了这个整天让他读那些污秽词句的中国糟老头。洼这时看不见佩德罗的眼睛扩张得多么大多么黑,放射出怎样的两束黑暗的恐怖。男孩发起脾气来竟比八哥杰米大许多。他也像那孤禽一样绝望地扑腾,四面八方碰壁。洼吓坏了,却看不见男孩究竟想干什么。佩德罗扑腾到一个角落,抄出一根木棒照着八哥杰米的笼子便挥过来,两种生物同时发出极惨的“呱呱”声。笼子是铁铸的,古旧了,却怎样也打不烂。洼想告诉男孩凡是老东西都是难以毁掉的。而这时八哥杰米不知怎么从笼中飞出来,腿上拖一条发黑的银链。佩德罗舞着比他自己高、与他分量相当的木棒满处追打八哥杰米。洼凭着听觉去阻拦男孩,却总是迟一步,结果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洼绝不想让佩德罗伤害八哥杰米,他认为过去的半年中有佩德罗,有八哥杰米,有他自己,这是个相当美满和睦的组合。

这个时间离邻居们下班归来大约还有四十到五十分钟。

佩德罗越来越怒不可遏。八哥杰米已飞累了,趴在那早被填了的壁炉边沿上歇息,佩德罗喘了几秒钟突然屏住呼吸,瞄准那鸟便抡过木棒,却听见洼闷闷的一声“哎哟!”

佩德罗看见无数根血注从洼的老脸上流下来,灰色眼镜摔在地上,成了两只空洞的眼眶。男孩愣住了,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这个中国老头在越来越大的血泊中抽动,发出他听不懂的哀怨之声。

北岛:站立的兔子

一天,楼下来了个挑担的农民,头戴破草帽,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招来不少孩子围观。我随父亲路过,凑近一看,担子两头的多层竹屉里,竟是一簇簇刚孵出来的小鸡,黄灿灿、毛茸茸的,让人心痒痒。在我的纠缠下,父亲买下六七只。回家,他用剪刀在纸箱上戳些小洞透气,纸箱便成了临时鸡窝。

那纤声细语让人牵肠挂肚。我一放学回家就冲向纸箱,先看后摸,再用双手捧起其中一只。小鸡用爪子钩住我的手指,瑟瑟发抖,阵阵哀鸣。

从20世纪50年代末起,粮食日渐紧张,我们身后的成人们早有打算:母鸡下蛋、公鸡食肉。可离那目标尚远时,它们因一场瘟病相继死去。

相比之下,养蚕要单纯得多。首先成本低,一只空鞋盒,几片桑叶铺垫足矣。蚕宝宝小得像米虫,但就身体比例而言,蚕宝宝的生长速度和食量都是惊人的。桑叶紧缺,方圆数里的桑树几乎全秃了。“春蚕到死丝方尽”,我的春蚕还没吐丝就死了。

养金鱼最容易——耐饿,十天半个月不喂食没事儿。唯一的麻烦是定时换水,那倒也是种乐趣:把鱼缸搬到水池中,用笊篱一条条捞出,放进碗里,怀着孩子天生的恶意,看它们大口喘息。金鱼的生活完全透明,我纳闷:是金鱼装饰我们的生活,还是我们装饰它们的生活?

我正发育的身体被***唤醒,惶惶不可终日。人们都在谈吃,谈的是存活之道。学校减少课时,停掉体育课,老师劝大家节省体能,少动多躺,晚饭后就上床睡觉。亲友们做客自备粮票,饭后结算。相关的发明应运而生:用各种容器养小球藻;把淘米水积存下来,每月可多得两三斤沉淀物——与其说是米粉,不如说是沙尘杂质之类。楼下沐家实行黄豆均分制,按颗计算。这生存之战实在是惊心动魄。

某个冬日下午,父亲带我和弟弟来到官园农贸市场,见到几只小灰兔蜷在一起取暖,嘴唇翕动,红眼闪亮。我俩向父亲苦苦哀求,最后买下一公一母。

到了家,两只兔子东闻闻西嗅嗅。我们跟着连蹦带跳,比兔子还欢。

父亲找来一个旧木箱和几块破木板,吱吱嘎嘎拉锯,叮叮当当敲打,终于制成现代化的兔舍:斜屋顶,木板从中隔成两层,有木梯勾连,铁丝网罩住木箱裸面,右下角开一小门,带挂钩。兔子在楼下玩耍、就餐、如厕,在楼上安寝。兔舍就安置在阳台上。

兔子胃口极大,好像永远也吃不够。我和弟弟只好背着口袋出门,先在大院里,继而向外延伸,从后海沿岸到紫竹院公园。在田野实践中,我们意外发现除了杂草,多数野菜人类均可食用,有的甚至是美味。看来人和兔子差不多,处在生存的同一起跑线上。

一天下午,我和楼下的男孩儿,为了改变我家兔子和他家母鸡的生存状况,决定大干一场。我们用铁丝做成钩耙,从1号楼的垃圾箱开始动手,一直搜到8号楼的垃圾箱。我们总共捡到146个白菜头,战果辉煌。

我们平分了白菜头。晚上回到家,把白菜头浸泡在水池里,一边刷洗一边跟父母讲述经过。他们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认为,在地球的食物链中还是有高低之分。不由分说,他们接替我的工作,把洗净的白菜头放进锅里,用清水煮烂,再对半切开,蘸着酱油,啃咬较嫩的中心部分,咂巴咂巴,大赞美味。我早就饿坏了,于是也加入这白菜头大餐。阳台上兔笼咚咚作响。

饥饿感正在啃噬我们的生活。浮肿变得越来越普遍。大家见面时的问候语从“吃了没有”转为“浮肿了没有”,然后撩开裤腿,用手指测试各自的浮肿程度。母亲的小腿肚可按进一枚硬币,且掉不下来,被评为三级,那是最厉害的浮肿。众人啧啧称奇,有如最高荣誉。

母兔怀孕了。那时,生殖对我来说还是个谜。它日渐笨拙,除了进餐,基本都卧在楼上,从身上揪下一撮撮兔毛筑窝。

一天傍晚,我发现兔笼有异动,用手电筒一照,5只兔崽正围着母兔拱动。它们双眼紧闭,浑身无毛,像无尾的小耗子。我和弟弟妹妹打开小门,把兔崽一只只抱出来,放在手中轻轻抚摸。没想到再把它们放回兔笼时,母兔竟然追咬、驱赶它们。后来才知道,母兔是通过气味辨认孩子的,一旦身上有异味,便六亲不认。

采取应急措施:把小兔崽们抱进屋,放在垫好棉花的鞋盒里,用吸管喂养。除了米汤,还找出少许奶粉,那可是稀有金贵之物。兔崽们闭着眼,贪婪地吮吸着,我们如释重负。

第二天早上,打开鞋盒,5只兔崽全都死了。我们为自己的过错而哭。母兔却若无其事,谁能懂得兔子的感情生活呢?

它们的胃口越来越大,而附近的草地越来越少。我和弟弟越走越远,出了城门,深入田野,经常被乡下孩子驱赶。为了兔子,我们正耗尽口粮转化而成的有限能量。在同一生存的起跑线上,我们和兔子不是比谁跑得快,而是比谁跑得远。

在此关键时刻,表姐来家做客,她是北师大的学生。她建议把兔子寄养在她那儿——她们宿舍楼前有一大片草地,课间休息时正好放牧。

那是兔子的天堂。

那时我和弟弟正学游泳,先到北师大游泳池瞎扑腾,然后头顶半湿的游泳裤去看望兔子。它们欢蹦乱跳,咬咬凉鞋以示亲热。放牧兔子估摸和放牧羊群差不多,它们有时潜行如风,溜进繁茂的野草深处;有时警觉而立,收拢前腿,观望四周的动静。

可好景不长,有人告状,校方出面干涉,兔子又搬回家里。

谣言与饥荒一样无所不在。同学们围着教室的火炉一边烤窝头,一边大谈国际局势。一个流行说法是,苏联老大哥逼着咱中国还债,什么都要,除了鸡鸭鱼肉,还要粮食水果。我开始为兔子担心——记得电影里俄国人戴的都是兔毛帽子。

母兔肚子又大了,这回生了6只。对8口之家来说,兔笼嫌小了。我和弟弟找来砖头,把阳台的铁栏杆底部圈起来,让它们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翌日早晨,我们大惊失色:竟然少了3只兔崽!这才发现,在“砖墙”上出现一道缝隙。冲下楼去,在龚家小菜园找到尸体。懊丧之余,我们加固了“砖墙”。可第二天早上又少了一只——落在了龚家窗台上的花盆里。我们快疯了,这盲目的自杀行为不可理喻,只好把它们全都关进兔笼。

春去秋来,幸存的兔崽长大了,要养活这4口之家更难了。搂草喂兔子,跑断了腿——我和弟弟走遍北京城,走遍城郊野地,整个暑假都在为兔子的生存而斗争。这是最后的斗争。冬天就要到了,怎么办?

父亲——我家最高行政长官做出决定:杀兔果腹,以解后顾之忧。我估摸在买兔子那一刻他就盘算好了——从野兔到家兔,正是我们的祖先保存狩猎剩余成果的方式。

我和弟弟激烈反对,哭喊着,甚至宣布绝食抗议。但人微言轻,专制正如食物链的排列顺序,是不可逆转的。

那是个星期天。我和弟弟一早出门,各奔东西,临走前没去阳台与兔子诀别。我顺着后海河沿,上银锭桥,穿烟袋斜街,经钟鼓楼,迷失在纵横如织的胡同网中。其实兔子眺望时站立的姿势很像人。我恍惚了,满街似乎都是站立的兔子。

天色暗下来,我和弟弟前后脚回家。一切都静悄悄的,看来大屠杀早已结束。最高行政长官躺在床上看书,母亲悄悄提醒我们,饭菜在锅里。她并没提到兔子,这是不言而喻的。尽管饥肠辘辘,我们坚决不进厨房。

我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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