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婆在西屋门口,端着个笸箕,筛夏天刚打下的麦子。麦子收完,晒好,都登了仓。最后那点底盘混了不少黄土和砂粒,老王婆不舍得扔掉,筛干净些,还可以用来换点西瓜、甜瓜。她端着笸箕左右摇晃,颗粒大小不同的原因,使得细小的砂土和秕粒就沉到了麦子下面。她把上面的麦子小心地用手抹进口袋,底下的砂土和秕粒就倒洒在了地上。她又在笸箕背面拍了两下,顿时腾起一阵尘土。
我不等尘埃落定,便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捡起一个秕粒放在嘴里。今年的秕粒比往年还要秕,要不就是老王婆太抠门了。我挑着大点的又捡了一个,还行,凑合吃吧。刚吃了两三颗,突然,屁股上挨了一脚,我赶紧回头看,是那个叫小方的家伙。这家伙来家里已经有十多天了,我不是很喜欢他。听他叫老王婆奶奶,说是放假了从城里回来的。我不懂什么城里、什么放假,我只知道这家伙很讨厌。那天早上,他用砖头堵住了我的屋门,一上午也没给我弄开,好悬没憋死我。还好老王婆发现得早,还揍了这家伙屁股两下。活该!
这会子,他又来招惹我了。我可不能总被他这么欺负,这种人就这德性,你越怕他,他越是欺负你。这回我要教训他一下,要不我以后在这家里没法混了,别人也会看不起我。于是我把头低下,肩膀高高耸起,摆好了进攻的架势。这家伙果然有点被镇住了,没有敢再前进一步,但也没有离开。我也没有贸然动手,我得找好时机,出其不意。空气有些紧张,片刻之后,我率先开口了,“来呀,有本事再踢一下试试!”,我这样分散了一下他的注意,接着猛然跃起,直奔他的面门。这小子万没想到我敢突然主动袭击他,情急之下,他下意识用胳膊去护自己的脸。哪知我反应迅速,立刻虚晃一招,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这家伙其实真是个软蛋,就这一下,立刻哇哇地哭着跑开了。
老王婆听到哭声,立刻从西屋里冲出来,一脸惊恐,“怎么了?怎么了?” 接着就看到了我正摆着“白鹤晾翅”的架势,一下都明白了。她一面关切地看那家伙,一面从地上捡起块圪垃朝我扔来,嘴里还喊“滚!白养你了!年底非杀了你!”,接着又去哄那家伙去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袭来,泪水一下模糊了眼睛。老王婆从小看我长大,一直对我疼爱有加,也时常对隔壁孙家大娘夸我长得漂亮,怎么怎么好。就因为这个才来家里几天的家伙,就说这么绝情的话,说年底要杀了我! “他踢我屁股你没看见吗?你个瞎老婆子!”,我在院子里大叫起来。屋里又扔出只鞋来,“滚!”
好,这是你说的,我滚,我这就滚!你别后悔!以后你找我、八抬大轿抬我,我也绝不回来。我忍了忍眼泪,狠狠地离开了家。
大门口的胡同我以前也经常来,往常在家里待烦闷了我就出来,也只限于在门口这条胡同里。但今天我要走得更远,因为这次与以往不同了,这次我是要离家出走,这是从未有过的。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悲壮,夹杂着凄凉和委屈。我走到了胡同口,又顺着大路往北走。右边是家里西屋的后山墙,再过去是北屋的西山墙。哦,原来是这样子的,以前我从没看到过。再往北是一座大门,路左边也有两座大门。其中一座与我家里的大不相同,门口左侧有一棵大槐树,这棵树比我家门口那棵可高大得多,看样子我是上不去的。这家的门楼也高大许多,大门深深地缩进去,门外便多出了一个门洞。门洞两侧有两条石凳,光亮如镜。看来,是经常有人坐在这里乘个凉,或是做个什么活计。我家门口没这么大,但老王婆也经常和隔壁家的孙大娘一人一个马扎坐在那里,一边拉个家长里短,一边干着手里的活计,一坐就是大半个下午。再往前我就看不出是哪里了,往西有一条岔路,我要不要走岔道呢?——其实我往哪走都行,反正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谁规定离家出走该往哪去。不同的是,继续直走的话路好记,走岔路会不会拐弯太多迷了路呢?可是,迷了路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还打算回家吗?其实我还有家吗?人家都不要你了,让你滚呢,还说年底要杀了你!这么想时,我已经在岔路上了。右边的墙是一种花墙,就是白石灰的墙壁上用沙子甩洒了些图案,显得别致而又古怪。右边是谁家的后山墙,墙上写了些字,这些字我不认识——其实我什么字都不认识。
山墙的尽头有一条往南去的胡同,胡同里突然蹿出一条花脸狗来,把我吓了一大跳。这条狗不是很大,不是孙大娘家门里栓着的那种大狼狗,但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大了,而且它是没栓着的!我以为狗都是栓着的,怎么还会有不栓着的狗呢?我顿时紧张起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的,鸡皮疙瘩——而且,那狗居然还朝我过来了。我吓得躲在墙角,眼睛尽量不去看它,也许它并不是奔我来的呢。可是,这里只有我自己,不是奔我又是奔谁?而且它已经是近在咫尺了。它低头伸鼻子嗅了嗅我,我本能的猛然一叫,它惊了一下,忙往回一跳。看来怕也没用了,豁出去了,反正刚才在家已经打过一架了,我还打赢了呢,怕它干什么?我低下头,高耸起肩膀,我已经不是新手了,来吧!花脸狗也迅速摆开了架势,它把两条前腿贴着地面,屁股高高地撅起来,嘴唇往上一咧,露出锋利的尖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必须先下手为强,这我有经验。还是先分散一下它的注意力,“来呀,有本事再踢一下试试!” 咦?可是,它刚才并没踢我是吧?不管了,我还是突然跃起,直奔它的面门。但它可没有用胳膊护脸,而是迎面扑了过来,一下子把我扑在地上。我挣扎着蹬它,可我的身体被它压得死死的,这个角度根本蹬不着它。我又抬头咬它,可又回不过脖子。我努力了几次,都无济于事。于是我大叫起来:“你放开我,哎,有本事你放开我!咱重来,我还有绝招没使呢!” 它哪里肯听,或者根本听不懂,它狂乱的尖牙和利爪在我身上蹂躏,顿时留下了几处血印。
正在我已经放弃了挣扎而绝望的时候,那边走来位中年人,肩上扛着锄头,嘴里叼着纸烟。看到我们,便随口喝了一声,随即蹲下身要捡个石头什么的打狗。但地上并没有石头,他便起身假装一扬手,花脸狗吓跑了,中年人也就走过去了。
我得救了,但浑身散了架一样,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缓了好半天,才站起来。我今天是做什么孽了吗?为什么遇上这么多倒霉的事?我只是吃了几个麦子秕粒而已,就差点把命都丢了!
我边想边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身不由己地回到家门口了。唉!我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离家出走了吗?——可是,经过这一番事,我已经不敢再往远处走了——但我也不能回家,是我自己要离家出走的,人家也没八抬大轿抬我,我怎么回家?浑身的伤已经不再流血了,但还是有些痛,我累了,趴在地上歇一会儿……
突然,我被一阵剧烈的晃动摇醒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头朝下,双腿被什么提着,天旋地转。不大功夫,我又被放回了地上,我已经在家里院子里了。原来是老王婆,她把我摁在地上,在我的大腿上、肩膀上抹着什么东西,凉凉的,有点痛,我挣扎了一下。老王婆说:“别动!抹抹就好了。” 好,我不动。可那家伙也凑过来。看我这副样子,他肯定幸灾乐祸呢。 “奶奶,这是怎么了?”,“可能被狗咬的。” 什么可能啊,就是!就因为这家伙,我才离家出走被狗咬了。“那用不用打狂犬疫苗啊?”,什么狂犬苗?什么打?还想打我,我都被狗咬成这样了,还想打我!上午是谁被我打哭了的?这会子看我受伤了想趁人之危吗?
“不用打。” 看吧,你奶奶说不打我。你以为就是你奶奶啊?我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比你时间还长,那也是我奶奶!——我奶奶?是啊!我奶奶!以前我怎么没有这样想过呀?从我像这么大一点,老王婆用两块铁片把我从另一个人手里换了来,一直对我精心呵护,宠爱备至,从来都没有骂过我、打过我。我从没见过爸爸妈妈,但她就是我的奶奶,原来我也有奶奶啊……想到这里,我心里暖融融的,耽美经典虐文再次模糊了视线。我在喉咙里小声试着叫了一声“奶奶”,这声音很小,甚至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但我就想这么叫一声。起码我叫出来了,我自己也听到了,不是吗?虽然她没听到,但我叫了。我不好意思大声叫,因为从来没这么叫过。可这么小声叫,我也很幸福了。其实,大声叫又怕什么呢?我怕谁?我连狗都不怕,对吧?我这就大声叫,谁敢爱情手机短信我?于是我先清清嗓子,嗯!嗯!我回过头,微笑着看着奶奶——我刚才说微笑了是吗?可是我会微笑吗?我可能不会,因为,我只是一只小公鸡,两岁的小公鸡。不管了,我要叫了,谁也别笑啊,我叫了啊!——“奶奶!奶奶——”(完)2018年1月27日
本文非版权作品,若《小越美文网》因转载时无意间侵犯了您的各项权利,请及时联系我们第一时间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