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俺公公今年七十三岁,俺婆婆七十岁。俺婆婆说她十六岁时就嫁给了俺公公,结婚五十四年了,已经步入“金婚”。在欧州,“金婚”就意味着夫妻俩携手走过了经典短篇散文的一大段路,感情不断地升级,有了金子般的价值和光芒,犹如金锭
般坚固。
然而,俺公公、婆婆的“金婚”,则是夫妻俩打打闹闹地走过了五十四年。最初,每一次吵架,都请来家族中有威望的长辈,或者跑到村委会找村支书何伯评理。俩夫妻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不可开交。光离婚,都在村委闹了三次。为了使俺的公公婆婆能够好好过日子,为使四个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而不至于落得少娘缺老子的,村支书何伯可谓操碎了心,他搜肠刮肚找出所有说词打消俺公公和俺婆婆一次又一次离婚念头。
如此这般吵吵闹闹走过了二十年,眼看着俺的大姑姐已经嫁了人,俺家那口子和他的弟弟妹妹都相继上了中学,俺公公和婆婆还是三天两头吵闹。一吵就找人评理。慢慢地,家族中那些有威望的长辈及村委做支书的何伯,一看到俺婆婆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就如同看到了债主一般,一溜烟儿躲得无影无踪了……
俺公公、婆婆一看再没有人愿意听他们两夫妻之间的事事非非、家长理短。于是转变了“作战”方案,每次吵架,不再对外张扬,包括子女。从此,每每吵架时,他们就关起门来,能和解更好,和解不了,开始冷战。俺公公和俺婆婆的冷战,着实让俺佩服,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互不理会,陌路人似的,少则几个月,多则长达两年之久。
那一年,俺和俺家那口子是正月初八订的婚。四月的一天,俺的准公公来信说,五月端午节要去俺家给俺追节,让俺到时,提前给单位的领导告个假,回去跟他一起去俺家。
农历五月四日上午十点多钟,俺如约准时到达。一进大门,俺就听到俺的准公公吆喝牲口般的吼声,吓得俺在原地杵了好久,才怯生生地往屋子走去。
走近屋门前,俺的准公公发现是他未过门的儿媳妇回来了,阴云笼罩的脸上旋即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回来了?莹。快进去。”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口走去。
走进屋里,只见俺的准婆婆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案板前站着一位四十几岁的妇女,正在揉搓着一大块面团。准婆婆呻吟着拉俺坐到她旁边的炕沿上,指着揉面的女人说:“这是你六奶奶。俺病得起不来,叫你六奶奶来帮忙蒸馒头。”
“六奶奶好!”俺礼貌地问候了六奶奶。转向俺的准婆婆,“您咋了?姨。”
“唉!俺被鬼追了么,还能咋地了。”
“鬼追了?”俺瞪着大大的眼珠子,看着那个即将成为俺婆婆的女人。
“唉!你给娃说这,作甚?”六奶奶警觉地看着俺的准
婆婆。俺的准婆婆再未做声……
二
俺进门二十年来,俺公公和婆婆经常一吵架就半年或者两年不说话,陌路人似的。究其原因,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俺婆婆说,俺公公动不动就闷不作声,耷拉着一张脸,问都问不应,仿佛她欠了他几斗麦子似的。俺婆婆还说,俺就是犯了罪,法庭要给俺定罪也得给俺个定罪的理由不是?他动不动就给俺甩脸子看,让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俺看够了!年轻时,见人家脸色不好时,老会在心里犯嘀咕:俺这哪里又做的不对了,惹俺家那口子又不开心了?现如今,儿大了、女嫁了,俺无所谓了。
他就是把脸拉到脚面上,俺都不看了,也不知道。
俺公公说俺婆婆,老不收拾家务,家中到处脏兮兮的,换洗衣服,从不会随换随洗,总要堆得没衣服穿时才洗。又喜欢赶集,总不着家。
俺劝公公:“俺婆婆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好好跟她说,让她改掉就是了。何必闹得跟仇人似的?”
“没用,说多少次了,还是那样子,犟得很。”俺公公气愤填膺地说。
按常理,年轻夫妻不懂事,老吵架。做父母的为了让小夫妻能够好好过日子,总是想方设法劝其和好。可是,俺们家完全倒过来了。俺们姐弟四人,每一对小夫妻都相亲相爱,日子过得和谐美满。唯独俺公公和婆婆成年累月地吵架、冷战。人常说:“小时夫妻,老来伴。”可他俩是:小时冤家,老时仇敌。
三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的一天,俺公公突然来到俺家,说他跟俺婆婆过不下去了。他从此,住在俺家再不回去了,让那个死老太婆,一个人死在家里算了。但是,作为子女,爹娘都是一样的亲,俺们怎能厚此薄彼?让爹在这里享福,让娘
却孤单一个人在家生闷气。
俺家那口子问俺公公:“您跟俺娘吵架了,到底因为什么事嘛?是不是没钱用了?没钱了您说一声就是了。老是吵吵闹闹的,这样两个人都生气,生气就会伤身体,你们身体健康了,就是俺们做儿女的福气。”
俺公公说不是因为钱的事吵架,他说他们从不差钱。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一些小事吵闹。
二零一五年元旦,俺们两口子带孩子给俺婆婆打电话,祝俺婆婆新年非主流语句。并且叫俺婆婆来深圳和俺们一起过春节。俺婆婆因为和俺公公闹别扭,坚决不过来。为使一家人能够一起过个快乐祥和的草房子读后感年,为了俺公公和俺婆婆能够尽快和好,俺和俺家那口子,劝了俺公公整整一个多小时,俺公公才同意打电话叫俺婆婆来俺家。
难得俺公公放低姿态给俺婆婆打了个电话,俺婆婆才欢天喜地地随回家接她的儿子一同来到俺家。俺婆婆进门就和俺公公和好了。每天,看到二老出双入对、喜笑颜开时,俺和俺家那口子,定会欣喜地对视一笑。俺的大姑姐、小姑子和小叔子听到爹娘和好,也开心地犹如捡到了人民币。
自从俺公公和俺婆婆来俺家后,俺家可热闹了。九岁的儿子,天天喊着要和爷爷杀一盘,尽管他的棋艺臭得不值一提。常常因为爷爷的“炮”打了他的“”,或者爷爷的“马”踩了他的“相”而吵得不可开交。他说爷爷太赖了,不言不传地就把他的“相”踩了,“”收了。说什么也要悔一步,重来。可俺公公无论如何都不让悔棋,他说下棋最大的忌讳就是悔棋,如果老悔棋就没意思了。可俺儿子哪管它有意思没意思的,一门心思地想着赢爷爷。吵着吵着,俺公公说没意思不下了。俺儿子赶紧拉俺公公坐下,承认悔棋是他的不对,诚恳地向俺公公道歉,求俺公公原谅。和解后,又进入下一轮争吵……
俺婆婆隔三差五会给俺们做一些家乡风味的小吃,吃得俺家那口子常常喜滋滋地闭起双眼回味儿时的快乐……
过完春节,俺两口子利用休假时间陪俺公公和俺婆婆到深圳各大景点逛了逛。
日子仿佛流水一样在光与影的切割里,悄然流逝。转眼间,已是六月。一天下午,吃过晚饭,因为太热,俺们没有出门,一家人躲在空调房里,边看电视,边聊天。突然,俺公公说想回老家了,让俺家那口子送他们回老家。俺不解地看向俺公公,“住得好好的,怎么又要回去?是俺们哪里做的不好,让您二老心里不舒服了?”
“没有。”俺公公和俺婆婆异口同声地回道。
“俺和你爹来你们这住了半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看俺这胳膊都粗了一大圈,腿上的裤子腰都有些紧了,俺这几个月起码能胖十斤。这还不好,还要怎样?好吃的吃了,好玩的地方也玩了。衣服、鞋子买了两大包。这不,马上要割麦子了。俺和你爹主要操心咱家那五亩麦子。虽然俺们老了干不动了,但俺回去能在家里做顿饭,你爹也可以晒麦子么。”
俺家那口子对俺公公和俺婆婆说:“现在割麦子简单得很,就咱家那几亩麦子,俺弟弟叫个收割机不到两小时就搞定了,还用得着您二老操心。您二老就安心住在这里,把你们的身体照顾好就行了,甭操那份闲心了。”
俺们俩口子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可俺公公和婆婆说什么都要回去,挡不住。他们说深圳太热了,想回去到老家凉爽凉爽。没办法,俺那口子只好请假送俺公公和婆婆回了老家。
四
回家后,四个月不到,俺弟媳在微信中说俺公公和俺婆婆又闹别扭了。两夫妻各居一室,互不理睬,形同陌路。她说为了让俺公公、婆婆和好,她们俩口子和俺的大姑姐、小
姑子轮番上阵,费尽了口舌,都无济于事。
二零一六年春节,俺们一家人回老家过春节。六年都不曾在老家过春节了,原以为俺的公公婆婆看在俺们一家人大老远回家过年的份上,一定会和好如初的。最起码能让俺们过一个快乐和睦的幸福年。谁料从进门到离开,俺公公和婆婆还是继续冷战,谁也不向谁服轻软。
年初二晚上,俺们做小辈的劝了俺公公和婆婆好久,倔强的二老,各说各有理,谁也不想向谁低头。俺和弟媳跟俺公公说:“您是男人,就该高姿态一点,应该主动求和。老夫老妻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搞得如此老死不相往来,这样让俺们做儿女的好难做呀!”
俺儿子把俺公公的枕头塞在俺公公怀里,艰难地将俺公公推进俺婆婆的屋里,俺公公又出来走向他的屋子,如此这般推了三次。最终,俺的公公婆婆还是各居一屋。对于这二位,在乡邻眼里还算能人的公婆,常常去给别人家说家务事。然而,却一辈子都不曾处理好自己两夫妻之间的关系。若说没感情,怎么能一起携手五十四年?若说有感情,为何屡屡吵闹冷战?真是让人费解。
去年正月,可怜的大姑姐,不幸患病,左腿外侧生了一颗大大的瘤子,经医生确诊是恶性肿瘤,必须截掉那条腿,才可以保住性命。
高位截肢的大姑姐,整整在病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四月的一天,大姑姐拄着拐杖,一条腿一蹦一跳地来到俺家,看望父母。当发现他们还在冷战时,大姑姐泪流满面,她歇斯底里地对着俺的公公婆婆哭喊:“你们咋就不能像人家的父母一样,和和气气的,让人省点心哩?三天两头闹不和,真服了你们了。你们看,俺都剩一条腿了,你们还这个样子,互不服软。不敢奢望你们给子女操心。只要处理好你们之间的关系,别再让俺这个废人为你们操心,俺就烧高香了。你们都七十岁的人了,还能再活七十岁吗。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这样强势哩?”俺公公和婆婆低着头不哼声,宛如做错事的两个孩子静静地听着。过后,照样冷战。
本以为俺的大姑姐,舍掉了一条腿,命总算保住了。哪知,今年年初,她又突然咳嗽不停,去医院检查时,却发现肺部又长了一颗瘤子。医生说因为身体及各种原因,没法做手术了。只能吃化疗药延续生命。为避免俺公公和婆婆知道了团队精神的文章,俺们姐弟几人都没有告诉公婆俺大姑姐的病情。可俺公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大姑姐的病。
或许,是俺公公知道俺的大姑姐命不久矣,想通了好些事情;或许是他自感他的身体健康出现了问题。
一天中午,俺婆婆打电话给俺,说俺公公不知今天哪根筋搭错了。早晨出门时,竟然出乎意料地给她打了声招呼。
俺惊奇地问俺婆婆:“是吗?俺公公给您说什么了?”
“就说他感觉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病。让俺一个人看好家。”
“那您看,俺公公病的严重吗?他一个人去医院可以吗?”
“不严重,俺看好好的。这么多年了,老是这了那了的。依俺看,就是装病!怕干活。”
“看您说的,哪有身体健康而装病的人?”挂断电话。俺急忙给俺家那口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俺公公的情况,让他赶紧打个电话问问。
不大一会儿,俺家那口子回电话给俺说:“咱爹说了,没事,让咱不用操心。”
五
今年五月,俺和俺家那口子回家探望俺的公公和婆婆。难得公公婆婆不再冷战。走进家门,一种久违了的温馨气氛,扑面而来:随着俺儿子的一声呼喊,俺公公和婆婆满面春风地迎出来,欢声笑语旋即充满了整个院落。俺不由得心生感
叹:这,才是家的温暖!
第二天,俺发现俺公公时不时用手按着胸部,俺问公公,“爹,您胸部不舒服吗?俺看您老按着那里。”
“是,最近老觉得胸部憋闷得不行。”
“正好,俺们在家。走,上医院,去瞧瞧。没病最好,有病了,得及早治疗。”俺和俺家那口子催促俺公公去医院看病。可俺公公就是不去,他一旦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没办法,只好作罢。
七月的一天,俺公公病重,胸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俺家那口子请假回家带俺公公去西安唐都医院做检查。不幸,俺公公最终被专家确诊患了胸腺癌晚期,没法做手术,只能化疗。可俺公公无论如何都不去做化疗,他说他的身体太差了,并且有高血压、脑动脉硬化,做化疗,他承受不了……
俺公公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初疼痛时,吃几片止痛药还管用。慢慢地,一天得吃几次止痛药,才可安睡一会。最后一段时间,吃止痛药都不管用了。只好打吗啡针剂止痛。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看到自己至亲的人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自己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受苦,而不能替他分担分毫。
九月二十一日清晨,俺公公永远闭上了他的双眼。
临终前俺公公握着俺婆婆的手说:“老婆子,俺这段时间生病,辛苦你了。俺们结婚几十年,总是吵吵闹闹地生闲气,是俺不好,对不住了,俺给你陪不是。”说着,俺公公艰难地抬起两只手,等了个作揖的动作。
俺婆婆泣不成声地将俺公公的手放进被窝里说:“现在还说这些做啥?你觉得做错了,等你病好了,对我好点不就得了。”
“唉!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下辈子吧。”俺公公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九月二十四日,俺那重病在床的大姑姐听说俺公公去逝的消息后,说什么也要俺大姐夫开车送她去俺家见俺公公的最后一面,俺的大姐夫,怕病重的大姑姐到俺家一哭,哭得上不来气,可咋整?思来想去,还是不敢让俺的大姑姐去俺家。
俺的大姑姐想着自己的亲爹去逝了,自己都不能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如今躺在床上,只有吃止痛药等死的份。想着想着,大姑姐嚎啕大哭起来。第二天,也就是俺公公下葬的那天中午,俺的大姑姐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人世,时年五十二岁。
仅仅五天,俺们家就病故了两位至亲。真可谓愁云蔽室,恸哭连连。俺婆婆因为伤心过度,几度晕厥……
俺公公下葬后的第三天早晨,俺去婆婆房间叫婆婆吃早饭,走进屋里,俺见婆婆看着手里的一条金项链流眼泪,俺坐在俺婆婆的身边轻声问:“娘,这是谁给您买的项链?好漂亮!”
“你爹买的。”听到问话,婆婆急忙擦去脸上的泪水,朝我转过身来:“吵吵闹闹了一辈子,如今不在了,才想起他的好……”
是啊!人都不在了,想起他的好,又能怎样呢?俺看着后悔不已的婆婆,无语地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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