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声与高二学生凑热闹的嬉笑融为一体，尾音分岔在夜里微凉的空气中。眼角余光扫向楼道口，白炽灯光动辄一明一灭，将楼梯扯出长长的阴影。如同操场路灯在眼底聚集的几个刺眼光斑，连大气粉尘都清晰可见。刚入秋的风还残留夏日的味道，擦过鬓角掀起酥痒。我扶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记忆像每个落入水泥板的雨滴顺缝潜入流淌，又似草扎根，在心脏野蛮生长。
军训的辛苦是人之常情，回忆它实在有些乏善可陈。可脑海里最鲜活的，仍是无法用更多词藻点缀的累。平时灵动的四肢此时连一个简单的抬手，都如蝴蝶效应般使浑身疼痛。全身骨头像已散得七零八落，瘫在床上就被地吸引力牢牢桎梏，再无爬起来的欲望。回想起还没军训时的不以为意，在第一天里信心就被撕扯得分毫不剩。早上接近六个小时的训练完毕后，每个人眼里都是呼之欲出的绠短汲深。不足七个小时的睡眠，如此高强度的考验，以及内心逐渐堆积起的恐惧，对未来八天的难熬程度可想而知。无数小小的绝望累积在一起，变成锁于心脏的一只困兽，张开血盆大口亮出闪着寒光的獠牙，无需最后一根稻草，已然轻而易举将我击垮。
在医院吊了三天的挂水后，我重新回到了队列中。正赶上学歌时间，大家大大咧咧头对头躺下，中间留下教官盘腿而坐。我在嬉笑声中抬眼，天空是纯净的墨蓝色，不含一颗星星。像被顽皮的孩童打翻了墨水，又为弥补错误般涂抹均匀。路灯闪烁和便利店亮着的霓虹，影影绰绰在目光所及处形成一个光圈。偶有几只飞虫挣扎着向上飞，分割高空整齐划一的幕布，耳畔适时想起“一二三四像首歌。”
是的，这些天的所有嬉笑怒骂都宛如一首歌，唱在每个人心底。
许是那场小雨下起来的缘故，隔天下午教官竟破天荒让我们做起了游戏。大概没有感慨的句子的时候才会发现更多乐趣，一场简单的击鼓传花也让我们玩得兴致勃勃。军帽在那刻仿佛成了烫手山芋，一被接到便如临大敌，以尽快脱手为上计。也有男生故意慢悠悠不传，偏待掌声停止后才猛地扔给身边的女生，把人气得满脸涨红却也毫无办法，所幸未造成不快。令人心惊胆战的事终于发生了——传到我身边时一直鼓掌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跳在那刻漏了半拍，大脑绷成一根弦肖想对策，而集合哨声如天籁之音般想起。心口大石怦然坠地，颇有劫后余生的幸运。
天空被奇形怪状的云分割填补，入目是一片白寥寥，锋利在边角。层层雾霭将太阳蒙住半张脸，过了一会儿时间又切出半道斜阳，不算刺眼。
无端让我想起《有匪》里的话：“愿你在冷铁卷刃前，得以窥见天光。”
会操的那天来的很快。没有辜负前夜的满天星辰，上午还闷热的没有一丝风，下午竟多了些许凉爽。天空边缘晕出千丝万缕的蓝，云彩具体而棱角分明，就像刚好悬在头顶，伸手才发现还有十万八千里。西边泛起点点橘红，远处的云层层堆积，又微微打着卷儿。或许是夕阳的余晖来得过早，给天也染了色，不同于东侧似蒙了层灰，越远竟越白的发光，秋水共长天一色，照的人心都亮堂了起来。
“最后一次合作。”教官在临上场前只留了一句话，语气轻到出口就散在风里，了无踪迹。航拍声在头顶嗡嗡作响，阳光下的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动作在那刻是前所未有的笔直。我感到教官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加嘶哑，最后的单音节破了音，没有人注意。汗珠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缓缓流下，日光太过热烈，连被浸湿的汗毛都无比清晰。我将目光投向太阳，又忍不住闭上眼睛，感受落在眼皮上的滚烫，努力聚焦也只是一片通红。重新抬眼，视线中心多了片黑，久久不散。
我目送教官远去。
飞鸟沿着蓝天罅隙扑扇着翅膀，不一会儿就只剩一个小小的黑点，寻不到踪迹。
我总能回忆起一些不经意的瞬间。
一朵玫瑰脚下的泥土，宇宙中最特别的那颗星，婀娜多姿的热带鱼，黄梅天气，十五的月亮，五月的晴天，闪了电的惊鸿，千堆雪，长街。
水龙头开太大时弥漫进毛孔的水雾，偶然抬眼瞥见被风带动吱呀转起的风车，在水泥地上踏步硬生生扬起的细微尘土，宁可沾得一手灰，也要在草地里捏出一粒又一粒白石子。
汗珠顺着前方男生的发尖坠地，蝉鸣轰成耳鸣般的回响，冰水流过喉咙冲击食道，衣服粘在皮肤上的黏腻触感，共同呼吸无数汗水混杂的空气。
我一直认为，人之所以会回忆这些，是因为它们弥足珍贵。头晕脑胀似血液“轰”地冲上神经中枢的日子;身体大小细胞疯狂叫嚣着疲累，瘫下去就起不来的日子;疼痛像被广泛送入四肢百骸又流回心脏，循环往复没有尽头的日子;用力抽动腹腔只为把眼底聚满的泪水狠狠压下去的日子;想对这混蛋世界破口大骂，到了嘴边又将脏话一字一句嚼碎拆分入肚的日子;
将指甲掐进掌心拼命咬紧后槽牙只为坚持下去的日子。
它们惊天动地，它们歇斯底里。它们一生只可能被经历一次，坚持一次，拥有一次，自豪一次。你回忆的不是汗水，不是眼泪，而是自己或单枪匹马，或与同伴携手共进的勇气与毅力，即使舔舔嘴角就能尝到的苦涩已变为口中含着的糖，你也不会忘记它们。
那些时刻很平凡，掩藏在内心某个角落，稍稍用手一拨，便如满血复活般，重新在回忆中跳动起来。
它们深刻，鲜活，炽热，滚烫，浩大，单纯，不顾一切。
人总要记住一些熠熠生辉的日子。
你总要留住一些令自己流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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