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在昏黑的荒漠公路上,群山连绵,海浪一般向后涌去,垂悬在托多斯桑托斯西隅的一轮血色的残日缓缓融进热烈的染着橙黄紫红的云翳里。浩渺静默的大漠上,除了偶尔几声鸦啼,与经久不息的萧瑟风声,再没有其他更多的可以证明生命存在的证据。
这大概是离开柬埔寨的第一百零六天。他摘下破旧的划着刀痕的机车手套,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赫然出现在眼前。过于平凡的骑车行驶使得右手虎口处的皮肤出现皲裂,当然,沉重的枪支也是之一的作俑者。凉风吹过他的头发,温馨的烟草味从手指尖溢出,在身旁四处弥漫缭绕。幸好有香烟的救赎,他才不至于陷入孤寂的深渊。
“最后一支了。”烟草所剩无几,他不得不反复斟酌,小心翼翼地把它折成意大利面般宽细,反复折直到纸的边缘变成M型。烟草被轻轻地压在里面,看上去既瘠薄又可怜。他不知道抽完这最后一支后该做些什么,该去向何处。就像他不知道今晚过后明天太阳为何又要升起,这一刻有人逝世后下一刻为何还要有人出生,上帝 为何不让他在越战时光荣牺牲,反而赋予他现在的痛苦以不息的循环。
抬头遥望远方,隐约有微弱的光点点星星缀在漆黑的夜幕上。慢慢的他的头越来越沉,视线也渐渐模糊,他不得不停下再次过夜,否则就要留宿野外。而他此刻身无分文,手无寸铁,一旦遇上狼或是其他野兽,他只能徒手与之相搏。
她站在那里,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站在旅店门口等他。
她是个典型的加州女郎一如丽日下阳光的瀑布般灿烂的长发,如喀斯喀特的火山口湖般蔚蓝的眼眸,本应白皙的皮肤因加州充沛阳光的照射而显出小麦色,眼神因经济拮据而流露出对奢靡关于自信的名言的迫切渴望。
“您从哪儿来?”
“东南亚。”他摘下破旧的手套。“战场上。”“路途遥远,您一路劳顿一定很辛苦,不是吗?”她笑着说,仿佛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他突然起了一种亲切感,自他回国以来,未曾遇过这么亲戚的问候一他的叔父 兄弟都在战火中死去了。
“到我们这儿来,这都是和您一样的人。”她拿走他背在身后的手套,示意他不必掩藏。
他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断断续续地和着琴弦般的风声。狰狞的黑夜中,远处隆起的高地仿佛是困顿的巨兽,匍匐着等待猎食的机会。
他走进门,长廊两侧传来各异的声音。有断臂者的呻吟,失亲者的哀哭,还有一些长者对这次战事的谈论。
“从柬埔寨回来后,便一直流浪。”他喝了口水“无处可去,现如今的美利坚......咳咳.和我们当初离开时的那个已经完全不同了。”
“说真的,我无法适应这种和平。”他语调沉重,眼神中流出一种无奈的恨意。“难道战 争不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吗?否则我们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
“您太激动了。”她给他倒水,“ 乱世治世我们都一样活着,只要有钱可以用享乐,甘心替代你不一样美妙吗?”
他太息,很长很重。
已经是深夜了,他躺在床上闭着疲惫的双眼,神游太虚, 朦胧中似乎又见当时在湄公河流域的一 片原始森林时的情形——他和他的战友险中逃生,那个具有强烈军人主义自尊的泰勒上尉,哦,他记得他失去了两条腿,死也不愿离开自己的战友,如果不是自己强行背上他一路从丛林中奔向湄公河边,也许那位上尉的形骸就会在炮火中粉碎成灰,随风逝去。他们连中的一名黑人军人,也是他上铺的最好的朋友,在他面前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他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他还记得。他的朋友拉着他的衣领,呼吸十分吃力,半截的手臂涌出的鲜血浸染了灰绿色的军装,他说“你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去看望我妈妈,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们是为荣耀而牺……”。
凌晨两点,寂静的夜空仿佛一尘不染的明镜,又仿佛一口巨大的即将吞噬人世的深色湖泊。一切都很平静,似乎本来就是如此平静,除了经久不息的风声从远方传来。
天明了。他又该隐藏着生活了。他该走了。
“等等!”身后的女郎叫住他“您是不会白白吃住的。对吧?”他回过头去看,她脸上显现出一种狡诈的神情,眼光暗淡,嘴角抽搐,若一只雌狐。“可我已经为这个国家做了这么多, 并且我现在身无分文。
“您不该说这种话,任何人在金钱面前都是平等的,即使是越南人也好非洲人也罢。况且如果不是有您们这些人的存在,经济又怎么会如此萧条,我们又怎么会如此落魄呢?’
他 心里猛得抽搐,自己可是为了国家,为了美利坚的人民而去战斗,他还清楚得记得上尉和黑人朋友的悲壮,他一直坚信自己是民族的英雄,国家的骄子,难道这些人竟不是这么看待他们的吗?
一阵冷风刺过脸颊,活像刀割一般划得生疼,他无可奈何。
“老兄,你走吧。”
一句带着东南亚口音的蹩脚美语从女郎身后传来,他向后望去,是一名黑发黄皮肤的年轻人,他左手摇着轮椅,右手拿着一些纸币。
一阵冷风刺过脸颊,他从震惊与恍惚中愧疚地回过神来。
“啊……你......你能原谅我吗?”他低下头去。不知是对女郎,还是对轮椅上的年轻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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