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是晚唐诗人杜牧的名作。“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看似简简单单而又明明白白的一首七言绝句,反复诵读,仔细研究,我觉得无论是选景构图,还是布局构思,甚至立意珍惜生命的故事,它都有着丰厚的文化内涵。
杜牧,字牧之,号樊川,京兆万年人。说得明白些,他的老家也就是现在的陕西西安,其曾祖杜希望是边塞名将,祖父杜佑曾做过宰相。杜牧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北方人。有人评价他“门第既高,神颖复隽,感慨时事,条画率中机宜,居然具宰相作略。”
在我国诗坛上,杜牧与李商隐齐名,并称为“小李杜”。老杜杜甫,人称“诗圣”,其作品被誉为“诗史”,可谓我国寝室标语鼎盛时期的“巨星”。小杜杜牧,虽然出世没有杜甫早,名声也没有杜甫的大,但一提起“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等脍炙人口的诗句,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杜牧在他还是一个太学生时,便以一篇《阿房宫赋》名震京城。“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唐文宗李昂大和二年,时年二十六岁的杜牧中了进士,授弘文馆校书郎。后来他赴江西观察使,转淮南节度使,入宣徽观察使,一直担任幕僚。再后来又回到了长安,做了左补阙、史馆修撰和膳部员外郎等。十多年的幕府生涯和宫廷我的大姨子的经历,一方面使得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内心深处有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怀;另一方面仕途的局促又让才情万种、个性张扬的他又显得落魄而不得志。直到唐武宗李炎会昌二年,年届不惑的杜牧被外放黄州,做了刺史,从此来到江南。后来又改任为池州和睦州刺史。
远离了宦官专权、党争不断的政治漩涡,熟读史书而又看透时局的杜牧,无法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只好无奈地将一腔悲愤和火热的激情交给了歌楼酒肆。正如诗人自己所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江南,山清水秀,稻香鱼肥;茶叶瓷器,丝绸美女。这温柔富贵之乡,本来就是养人的地方,很快便成了诗人的精神疗养所。行走于千里江南,莫不是一种高雅的享受?饮酒于楼台亭阁,自然是一种美差和乐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醉了由他”。一代诗人,满腹的经纶与才学,在江南这片富饶而美丽的大地上,都化作了无尽的才情和春意。
“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无论是经商还是为宦,无论是做工还是种田,描写大海在世,“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又有谁不是一个“游人”呢?“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大诗人白居易曾经发出的感叹。“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的春天如此美好,真是令人陶醉啊!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按照惯常的说法,应该属于北方人。偶尔有幸到江南走一走,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品不出什么滋味来。只觉得江南的天润朗些,风柔和一些;而我们这里的春天干燥得很,刮起风来,总是带些沙。说句心里话,我对江南春天的喜爱,很大程度上是读了杜牧的《江南春》一诗。从前,我曾把“江南春”作为我的笔名;如今,“江南春”又成了我的描写儿童生活的古诗词。记得早年初读此诗,根本不知道“郭”是什么意思,光知道庙多,楼台多得连诗人自己也难弄清究竟有多少。后来懂得了“郭”是外城,庙宇与佛教有关,可又不知道作者为何写“风”却单单以“酒旗”来表现,写江南的春天说寺庙楼台干什么?再后来教学这首诗,我看到一些参考资料上说,在中国历史上南朝很多皇帝崇尚空谈,轻信虚无,以佞佛误国,结合杜牧所处的时代背景,佛教盛行,皇帝沉迷。杜牧是反对佛教的,诗中写这些具有“讽刺”之意。
关于诗中的描写,我曾经在一则材料上看到,明代杨慎在他的《升庵诗话》中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对此,清代我和姐夫家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中反驳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看来,明人和清人的见解就不一样。“诗无达诂”,诗历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以为杨慎的说法明显地混淆了艺术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否定了文学的想象,看问题太拘泥了;而何文焕的认识是针对该诗的写法而言的,用来批评前人的观点还算是中肯。但我我觉得杜牧的《江南春》这首诗,不仅高度概括地描写了江南春天的特点,表现出了作者对江南春天的理解和热爱,还有较为丰厚的文化内涵。
多年的经验使我认识到,论语十则译文一首诗,首先要看诗人写了什么,是怎样写的,然后再考虑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就该诗而言,我以为题目“江南春”,“江南”是一个区域,属于空间范畴;“春”是一个季节,属于时间范畴。地分南北,时有四季,“江南春”三字就构成了一个特定的时空。关于江南春天的描写,丘迟的《与陈伯之书》中说:“江南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写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同样是写江南的春,杜牧的则是“千里莺啼绿映红”。“千里”是从地域上说的,江南幅员辽阔,土地平旷,可谓沃野千里。“绿映红”着眼于色彩的描绘,红花绿树,相得益彰。“莺啼”中的莺,是指黄莺、又名黄鹂,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黄鹭子。杜甫《绝句》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鹂的形象是美丽的,叫声婉转悠扬,是美好的。由此看来,对于江南春的描写,无论丘迟、白居易,还是杜牧,都写到了花与鸟、树与莺。只不过前两者写树写花,是用“杂”和“乱”来形容的,他们强调的是热闹与繁盛。而杜牧写树写花,则以绿树衬花,万绿丛中,突出“一点红”,给人以宁静和谐的美。尤其是在写鸟写莺时,前两者分别冠以“群”和“早”,以“乱”与“争”来形容之,侧重的是鸟的状态,而后者则写的是黄鹂的叫声。
就黄鹂的鸣叫来讲,我们这里大多模拟为“膏点膏点油”。从模拟声调来看,至少包括五个音符三个节拍;而且连续起来,曲折婉转,一路有你和谐。鸟的叫声本属于天籁之音,悦耳动听的鸟鸣常常给人的是一种美的享受。有生活经验的都知道,黄鹂的鸣叫是常常处于动态之中,边飞边叫。红花绿树,高低错落,无形中又为鸟鸣提供的开阔而又神秘的背景。声与色、动与静,千里江南,莺啼婉转,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且画是有声的画,诗是着色的诗。一句“千里莺啼绿映红”,使得江南春给人的是一种整体而完美的印象。
要说江南之广阔,树有千种万种,花有姹紫嫣红,岂止是“绿映红”之单调能够形容;春天花香鸟语,至少是莺歌燕舞,可为何诗人单单只提“莺啼”一种。可见,除了诗歌语言要求极度精炼和高度地概括之外,应该说还有作者的匠心独运。“绿映红”和“莺啼”这两种景物,都是最能体现江南春天特色的意象。全诗开篇,一句七字,从自然着笔,兼顾到了绘形绘声又绘色,正可谓勾勒写意,高屋建瓴,既有诗家丹青之妙笔,又有书法大家高迈之神韵。紧接着一句“山村水郭酒旗风”,是继续描写江南春天之景的。“山村水郭”点出了江南水乡房屋建筑和居住分布的结构特点——依山傍水或山环水绕。山水村郭,天人合一,阴阳相配。从写法上来看,明显还属于首句的那种概写或速写的方式。
然而,此句中让我最欣赏的是“酒旗风”三字。这三个字,最初读时,我还以为是写“酒旗”的。江南属于鱼米之乡,糯米酿的酒,虽然味道清淡,但绵软可口。大诗人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别》中写道“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酒是壮行之物,也是调情的媒介。诗人是回不到过去极为丰富之人。杜牧在他的《清明》一诗中就写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还“借问酒家何处有?”得到的是“牧童遥指杏花村。”其诗兴和酒意,不言而自明。可反复阅读此句,联系全诗,仔细想来,我觉得尽管酒旗也能体现江南的特点,但似乎与春相距甚远,而且“水村山郭”四字已经把江南的自然与社会图景描写过了。作者再写酒旗,应该就是为了突出江南“春”的特点;而最能体现“春”的特点,便是“风”字。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从前小学自然课本上关于“风”的描述,“零级烟柱直冲天,一级青烟随风飘,二级轻风拂脸面,三级风吹红旗展,四级地上刮纸片,五级小树摇,六级难举伞,七级迎风走不便,八级风吹树枝断……”从这段顺口溜似的关于梦想口语来看,红旗飘飘是三级风。因为酒旗大多是挑起的、悬着的,面积一般也比我们常见的红旗小些。综合来看,“酒旗风”应该是指二三级之间的风。这是江南温柔的轻风,有着丝绸的润滑和瓷器的细腻的特质。我们都知道,风是无形的,通过斜斜飘动的酒旗,来表现江南春风的惬意与柔情,那是再精当不过的了。这或许也是诗人杜牧的匠心所在。
在我国历史上,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分裂割据动荡不安的时代,也是一个民族融合文化繁盛的时代。“南朝”是指定都于建康或金陵、也就是今天的南京的“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相继存亡时间较短,统治者的生活苟延残喘而又纸醉金迷。《江南春》中写南朝,我以为其实主要是在说“江南”。“四百八十”有人说是概数或约数,并举出书证说据记载当时有五百座。我认为“四百八十”这一说法应该是强调数量之多或夸赞。在我们北方说多大或尊重常常以“九或五”来形容之,譬如“九州”和“五岳”。在我国古代文化中,一切皆分阴阳。“九”为阳之极,是成数中的阳之最,五是生数的阳之最;而“四”是生数之中的阴之最,“八”是成数中的阴之最。在地理上,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江南明显为阴。在时间上,春夏谓之阳,秋冬谓之阴;而春夏或秋冬又可分为小大阳或小大阴。这样说来,“江南春”正好是阴阳相配。细说来,江与河相比,“江”有些阴中之阳,春与夏相较,“春”又略微阳中之阴。“江南春”恰好是适度的温柔。作为江南佛寺以“四八”来形容之多正合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有句“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它是用来表现天姥山之高的。其中就用了“四”与“八”两个数字。当然,李白所描写的天姥山的情景也在江南。
至于写“寺庙”和“楼台”,我以为则表现出了江南的富庶与奢华,体现了诗人的理智与激情。我们知道寺庙是僧人居住的地方,是人们所说的一方净土;而楼台亭阁是古代的休闲游冶之处,除了文人的风花雪月,便是歌妓舞女的浅吟低唱,饮酒卖笑。如果说佛僧代表的是精神境界,属于灵魂的层次;那么歌妓自然是世俗的物质的东西,与精神灵魂相比,则是赤裸裸的色欲和肉欲。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是高雅的佛道,还是低俗的风尘,其中之人都是物质的享受者。他们既是江南富庶与奢华的象征,也是诗人混迹最多感受最深的人群,自然也就被作者当作了江南的代表。寺庙与楼台,我以为说的应该是僧人与歌妓;“多少”与“四百八十”,一虚一实;实实虚虚,虚虚实实,无外乎是夸说江南如此数量之多而已。
然而,诗中最能体现“江南春”特点的,我以为自然应首推“烟雨”二字。“烟雨江南”四字,烟属火,应为阳,雨属水,应为阴;江属水,为阴,南属火,为阳。阴阳易和,轻烟细雨,给人以迷离和迷蒙之感。古人对江南烟雨的描写,我们熟知的就有唐人戴叔伦的《兰溪棹歌》中的“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和宋代大词人苏东坡《望江南》中的“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等。江南之大,春天之美,烟笼雾绕,变化万千。“沾衣欲洗杏花雨”,“斜风细雨不须归”,“山色空濛雨亦奇”,“黄梅时节家家雨”,一串串名句像我们涌来,犹如一簌簌雨珠敲打着眼帘,烟雨笼罩的江南大地,云青青,雨蒙蒙,真个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通过对杜牧的《江南春》诗句内容的理解,我们不难看出,此诗高度地概括了江南春天的特点,无论选词构思,还是布局谋景,真可谓匠心独运。而且其间关于我国古老文化的意蕴深厚。如果单从文化内涵的角度认识,“江南春”又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北国之秋”。关于北国的秋天,现代作家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代表。郁先生说:“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按照这个说法,江南的春天,色味意境和姿态才是最够味的。因为江南与北国相对,春与秋正好相反。
郁先生还在该文的结尾说:“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如果让我们品味江南的春天,我以为那红花绿树,燕喃莺啼,水村山郭,佛寺楼台,轻风酒旗,烟雨迷蒙,该是何等的舒心与畅快啊!我虽然是一个北方人,我爱我的故乡,但我也爱草长莺飞如诗如画的烟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