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年的春天,我来到河北沧州的一家医院,任职企划。
有一天凌晨,我梦见自己咬着牙在冬泳,醒来发现自己裹在冰冷的被窝里。伸手一摸暖气片,和我的心一样凉。春寒l料峭的北方,没有了暖气——这悲伤怕是贝多芬也弹不出来。我穿上所有的衣服,抱成一团,清楚地感觉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身不由己地抖。
熬到天亮,敲开隔壁同事的门,冻僵的嘴机械地吐字:“暖气,坏了,我的,昨晚。”同事瞪圆了眼,惊诧于我还活着:“啊,快进来暖和!”坐在暖气片旁,同事们围着,个个脸上准备哀悼的表情。我等自己化了冻,缓缓抬头:“叫谁修?”“胡一多!”同事们异口同声。
中午,来了个类似金毛狮王的妖物——就是胡一多,满头爆炸金发,嘴角叼着烟。他打开工具箱,熟练地开始忙活,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歌,歌词大意是姑娘再不爱他,他就要死之类。我紧张地看他修,心想:你要不修好,晚上我就得死了。一阵忙活,居然被他修好了。收拾工具,他并不领会我的感激,径直下楼去了。
之后的日子,经常看到他身影,医院的锅炉坏了,叫胡一多来;厕所堵了,叫胡一多来。他总是低着头,哼着歌来;低着头,哼着歌离去。
他是医院旁边一家机械厂的,厂已倒闭,他是最后一个留下看厂的。整天无事,过着日出而息,日落而息的爱情心心相印。乐于助人,方圆有名。
从医院六楼窗外望去,机械厂白雪覆盖的大院,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那是他的值班室兼住处。
一天下班,在医院门口碰到胡一多,照例点点头,他突然举了举手中的袋子:走嘛,喝酒去。我一愣,便答应了。孤身一人,离家千里,宿舍里住的都是年轻的小护士,融不进她们的生活。有喝酒的去处,想来不错。
推开小屋的门,眼前一亮,屋中间一个巨大的电炉丝,发着耀眼的光,仿佛把太阳带回家了,满屋 熠熠生热 。屋里一张床,一张桌,三个椅子,一台电视,四壁空空。我拉个椅子,挨着电炉丝,明晃晃的热光烤得脸上热辣辣。心想:这要喝醉酒跌倒在电炉丝上,那就直接火化了。胡一多把袋子里的牛肉装了盘,倒了两杯白酒,一边喝,一边聊。才知道他原是内蒙人,几年前来到这里的。那晚我至少喝了有两杯,否则按我的酒量,不至于东倒西歪回去,还敲错了门。
以后,我们有空就聚着吃肉喝酒,他能喝一瓶一斤装的白酒,我能喝一瓶两斤半的可乐,就那样对饮。海阔天空的胡聊。他叫我邱哥,我知道他象所有的北方人那样,喜欢称兄道弟。我说:叫我老邱就行。他说:好的,老邱哥。
别看他现在单身,有过女朋友的。大学同学,恋了几年,后来却嫁给了一个富二代。分歧颇有点梁山伯痛失祝英台的凄凉。这梁山伯气不过,一天夜里喝了酒,翻墙入院,想问个说法。不曾想,英台婆家大院养了只大狼狗,追得梁山伯满地找牙,两个裤脚撕成碎片,狼狈而逃。从此明白:打狗还得看主人;打主人更得看狗。
这场失恋重创了他,造成他现在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有时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想了想,一脸茫然:不知道!天寒地冻,只有这小屋暖和,先守着吧。
有时,他会说:邱哥,这四壁太空了,举目无着,看得有关青春的诗歌,帮我写点东西挂着。我问:写什么?
“随便,写首诗,要原创的,就用我的名字作藏头诗。”
我心想,他的名字要写藏头诗,只能是这样子的了:
胡椒粉,
一斤,
多少钱。
天气渐渐暖和,冰雪融化,院里干枯的柳枝吐露新芽。胡一多象冬眠苏醒般,献给老师的话如天气晴朗开来。终日随着MP3旁若无人哼歌,硕大个罩式耳机,在淘宝买的,点错了,是电视用的,线有五米长,在脖子绕了三圈。有一天,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情人节语句,大意是歌咏比赛作文总要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年轻时候总要做点老了都热泪盈眶的事,一狠心花2400买了部单车准备骑行内蒙。——不料,第二天就看他热泪盈眶,出去吃宵夜的时候单车被偷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胡一多吃完宵夜,骑车回来,半路尿急,把车停路边。跳路下面去尿,一过路的骑上车就跑,胡一多猝不及防,边追边喊:车子是我的!那贼朗声应道:我知道。消失在夜色中。
这件事打击了他刚复苏的精气神,我陪他找了两天,终于不见他的爱车。
春去夏来,我的工作也忙了起来。偶有碰面,也是点头而过。
五月,我出了场车祸,辞职回家。一个午后,我去辞行,小屋却锁着门,我把两瓶酒放门口,匆忙离去。
别后才发现,双方都没留着联系方式,一别音讯全无了。
2013年,偶碰沧州的旧同事,问及胡一多,说道:进监狱了。我大吃一惊。那天晚上,胡一多照旧去大排档吃宵夜,旁边有两个青年在殴打一过路学生,原因是学生骑车撞了青年的女朋友。当时已经有人报了警,胡一多却抄起椅子冲过去一阵猛砸,其中一个青年颅内出血。胡一多犯了故意伤害罪。
那个阳光一样的少年,却象阳光一样的孤独。
本文非版权作品,若《小越美文网》因转载时无意间侵犯了您的各项权利,请及时联系我们第一时间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