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蚂蚁和小蜻蜓
▼ 文 | 徐栖
我从来没有过996的经历,这辈子最接近996的时刻大概是我无比刻苦的高二和高三。每天早上六点起,起床拉屎洗漱,然后边看书边慢悠悠吃一个优雅的早饭(通常是前一天晚上超市买的面包),七点准时出门。我出门的时候凌老板和张老师通常都没有起床,所以和很多人吵闹又热腾腾的早晨相比,我的每一个早晨都是安静的。我每一节课都会挺直腰板认真听,中午午睡的十五到二十分钟甚至可以让我在下午一点多大家都打瞌睡的时候比老师都精神。晚上六点十分放学我六点四十到家,吃完饭还能靠墙根站一会,以看新闻的名义看一会《搞笑一家人》,开心得很。然后洗澡,坐下来学习的时候差不多是七点半。我会一直不停,以半个小时为一个计划学习单位,一直学到十一点半。
我从来不是个特别灵光的孩子,记不住辛亥革命的意义,到了高考那天也没背下来《琵琶行》,古诗词和文言文更是连老师都放弃了,但这样的时间表让我一路横冲直撞考上了北大,而后者在世界观上直接改变了我的人生。所以我特别能懂阿里爸爸说的“当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事情,何止是996?吃饭睡觉都在思考、琢磨……干这个再苦再累都感觉快乐。”(《再谈996》)当时我完全沉浸在求知的快乐里,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太丰富太让人好奇了,学习的意义更多在于求知的快感,这甚至常常压过“我要考一个好大学”的愿望。我在电脑里发现了张老师下载的电子书文件夹,那个包含着《追忆似水年华》的文件夹让我几乎开心得忘乎所以。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大学之前我都没有遇到一个哪怕合格的语文老师。但我意识到的是,当时的我每天晚上都会看着闹钟默默想着“我只能睡五个/六个小时了”然后压抑着睡着,每天早上也会在迷迷糊糊中用诅咒的语气默念几遍“我不想上学/我不想上学/我不想上学”。
即使在那个狂热的追求知识的岁月,我也需要忍耐强制的力量——强制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强制参与跑步和课间操甚至强制去参加军训。那个时候,追求的快乐和压抑的痛苦是混在一块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完全是两种东西。
或许我真的没法深切了解996的痛苦,就像我们也无法真正了解那些消散在集中营的焚尸炉中的肉体的想法那样。
上大学的时候我很迫切地希望经济独立——凌老板教导我“你都是我生的,你整个都是我的”然后试图通过我“再活一次”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后来我发现经济独立人格才能独立,所以我充满了热情去实习、上课、上班——直到我不极度缺钱的时候我才发现,工作丧失了它一切好玩的属性。加之我姐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喊我读书,所以我再一次发现原来读书——当时读的还是一些有的没的——居然是这么好玩的事,求知本身的快感再次压倒了我。我就在这个时候意识到原来”工作之外“的生活这么有趣,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自由。
读研的时候我在今日头条工作了三周——那是我最接近996的时刻。其实并没有。我只是9点上班,六点多下班,但我每天需要处理几千条数据,辨别他们的成分——一旦你掌握了技巧,那这就会变成一种不那么需要能力的时间指向型工作——这种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却又不需要脑子的工作让我特别疲惫,因为我在那一瞬间准确地、几乎是在字面意义上成为了一颗螺丝钉。我觉得自己就是网络系统的一颗螺丝钉。螺丝钉当然很重要,没有螺丝钉机器就散了——但与此相对的是,螺丝钉便宜又好买,能用的时候你会完全忘了它,坏了之后你很快会换上一颗新的螺丝钉。旧的那个只有螺丝钉本钉关心。
今日头条实行大小周,第一周放周日,我被导师拉去赚大钱,从早上忙到了晚上接近十点才回家,第二天又接着上班——第二周快结束的时候我已经要崩溃了。所以我提出了离职,觉得异常对不起推荐我的学姐的同时感到无比轻松。现在想想,或许离开头条的那个时刻,我和大亮就已经做出了今天的决定。
我们两个决定回天津工作了。我不想过996的生活,也不想让并不意在挥斥方遒的大亮浸在金融圈的另一种996里——他曾经在无数个半夜才做完实验回来的晚上和我说,晚上的时间真是短啊,老婆我能不能多玩一会再睡。所以在欧洲的时候,我最羡慕的并不是随处可见的蓝天白云和漆成亮黄色的小房子,而是他们关于上班和私人生活的区分。现代性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散步着走向火葬场不好吗。
上周去听王逸舟老师讲课,他提到中国现在的模式一直是争夺式的,在争夺资源方面我们名列前茅而能够给予的力量却很薄弱。我们几乎每个人都在有限的资源中锱铢必较。如果说电视机时代日常生活已经全方位被侵入,那么网络时代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在私人领域中被强权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微信办公化使得我们的时间成为了充足的、可以被剥夺的资源,用这些资源,阿里爸爸们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而马云的坏,并不在于他对996发言很显然的对错,而在于他深谙其中的道理,却在最开始(可以选择不发言的时候)选择了意识形态式的,希特勒式的激昂鸡汤,在发现“哦大家好像也没有那么傻”之后又利用我们想要挣扎着保持/进入中产的焦虑,把这套话语转换成了自我价值实现的另一碗老鸭汤。这并不是工作狂式的认知错误,这是坏,是恶。
但我,用后老师的话说,“狗得不行”。人生就只是忍耐而已。忍耐的尽头只有死亡作为解脱,而并没有光明的未来,这才是并没有脱离了动物性的我们的世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