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高原麦客
虽然卸任第一书记回单位上班,已经多半年,但帮扶责任人的义务还得履行。所以定期走访贫困户,既是一种常态化的工作,也是一种社会责任。
毕竟在贫困村生活两年,似乎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融入那个偏远的村庄。每次接到进村入户的通知,既期待又激动,终于有机会再看见那一张张淳朴熟悉的面孔。但每次回来后,心情又久久不能平静,有一丝伤感,但更多的是无奈。
国家投入那么大的人力、物力、似乎收效甚微。扶贫资金足额全部发放到贫困户手里,部分产业也落实到位。按照国家政策,村里也成立互助资金协会,集体的小微企业也办起来了,可依然和三年前没有本质区别。
刚到贫困村的时候,我也反复问自己,这样的工作究竟有没有意义?
我是一名从通信企业管理岗位上被选派到贫困村任第一书。说实话,在舒适优雅的办公环境中待惯了,突然要被下放到农村,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工作,当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
按照第一书记的选派要求,必须是公司中层,且是共产党员,才符合第一书记的选派资格。加之公司属于经营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党员9人,5人是一线员工。支部委员3人.除正副经理,我既是中层,又是委员。
公司开支委会选派扶贫第一书记的时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愿意出头。那段时间,全国上下扶贫工作紧锣密鼓,用一场政治革命,或者政治使命形容,一点都不为过。那种轰轰烈烈,声势浩大的运动令人震撼。
各种考核,各种明察暗访,各种巡视整改。稍不注意,就会当成全县的反面典型,被诫勉谈话,或者通报批评。因为从未参与农村的基础工作,每一个人心里都没有底。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政治运动中,能自我保全,已经是万幸。
3个人的支委会,其中两人是单位正副经理。那次支委会,一开始就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号,虽然是选派第一书记,但我明显感觉是针对我。虽然万般的不愿意,又似乎也没有任何退路。我说:“看来看去,我最合适,早说呀,还开什么会,我下去得了。”
我似乎是带着强烈的不满和愤懑,离开公司,来到公司分包的贫困村,开始我人生中驻村第一书记的生涯。从舒适优越的工作环境,一下过度到艰苦贫困的农村生活,那种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可想而知。
经过走访贫困户,看到一幕幕贫困交加的景象,心情瞬间跌到谷底。大多数贫困户之所以贫困,最原因不是没有能力脱贫,而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才导致贫困。有的年龄较大,没有劳动能力;有的家庭因为残疾、或者重大疾病,才导致贫穷;有的家庭因为孩子,或者大人智障,这一切似乎是导致贫困的“硬伤”。
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毫无产出的工作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一直认为,贫富差距是一种必然的社会现象,任何优越社会,都不可能做到人人平等。社会可以通过资助、帮扶、或者政策性的倾斜,改善这部分人的基本生活,大部分贫困户最终只能靠政府兜底。可以消除贫穷,但无法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我一边带领四支队伍紧张开展工作,一边继续思考生命的意义。
来村委会时间不长,就碰到一个“硬茬”。一个自称贫困户的人,经常来村委会,每次来都会骂骂咧咧。大意是,他在危房改造之列,建设的时候想扩大面积,资金不够。想在村上的互助资金协会申请贷款,补齐差额。按要求,互助资金主要解决那些因发展产业而资金短缺的贫困户。他是危房改造户,按政策不能享受此项政策,但也不是绝对不行。
可能是村主任之前已经给解释过,这位贫困户根本不听劝,每次来村委会都趾高气扬,破口大骂,一副贷不到款誓不罢休的样子。加之他是村主任的同学,理直气壮,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引来不少围观的群众,连村主任都避之不及。这更加助长他的威风,他扬言要去镇上、县上、市上告状,告村干部不作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混球,敢怒不敢言。
我虽然一肚子气,但想想咱也就是一个挂名书记,说不定哪天就被调回公司,别人都不愿出头露面,自己最好也息事宁人。
那天,他骂了一个上午,看根本没有人理会他,就来到我的办公室。一踏进门,就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谁是第一书记?”知道他故意找茬。我倒了杯水给他,说:“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似乎骂累了,骂困了,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问道:“你认识我吗?”我说:“不认识,我刚来,情况不太熟悉。”显然他有些愤愤不平,换上一副鄙夷的神情,“连我都不认识?”那种诧异就像中国人不知道孔子,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德国人不知道希特勒。
“你是第一书记,按职务,是村里最大的父母官。我盖房子没钱,村委会这些干部贷出那么多款。可我连一分钱也没贷到,你可要为我做主呀。”我笑着说:“我这个第一书记也就是个摆设,聋子耳朵样子货。说不定过几天,就被公司召回。你还是找其他人吧。”
他一脸无奈,说:"我都骂好几天了,根本没人理我。”我欲擒故纵的煽风点火:“那你可以去镇上告呀,再不行就往县上、市上告,争取把村委会这帮子人都告倒,最好都给判了刑。到时候,你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他突然露出胆怯的神情,说:“康书记,你说笑话,我就是吓唬吓唬他们,我只想贷3万元。”我看没有了当初的威风,就抓住时机反戈一击:“那为什么给别人贷款,唯独不给你贷款?你骂的可能还不够狠,时间不够长,力度还不够大。要不你再骂几天吧。”
见他终于低下那颗趾高气扬的头颅,我说:“你是贫困户,国家政策这么好,又是危房补助,又是产业扶持,又是上门帮扶。无论政策上的资助,还是帮扶干部上门帮扶,你都应该心怀感恩。你看你,一来村委会骂骂咧咧,就像谁欠你似的。再说,是你自己把日子过烂包了,你怪谁?你看你,红光满面,身体健康,也不想着自谋出路,倒穷的理直气壮。”
“按年龄,你长我几岁,我应该叫你一声老哥。你以为别人都怕你,如果怕你,那一定早就贷给你款了,还能拖到现在?我敢说,你就是把状告到天上,只要底下的人照章办事,坚持原则,一分钱事也不会有。你转一大圈,最后贷款的事情还得村干部帮你解决。”
“就像你现在的样子,整天骂骂咧咧,谁还愿意帮你?你本身享受危房补助,贷款虽然不符合政策,但也是具体情况。来这里就为办事,有话好好说,你倒好,把村委会当成你撒泼放野的地方。让别人给你办事,可别人也没错,执行国家政策。你不给笑脸也就罢了,每次来骂骂咧咧,像什么话?就是想贷款给你,也要心情愉快。”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这套把戏。现在全国上下正在开展扫黑除恶活动,你就不怕把你当成黑恶势力来政治?再说,有些人没有出过高声,也照样把事办了。你来这里,是为贷款,还是为了骂人?反正,大家有时间陪你,看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政府厉害?”
随着交流的深入,这家伙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再不拿气势压人,也开始学会了聆听。我一看,有门儿,就给他讲了许多扶贫政策和做人的道理。临走的时候,他一再保证,再也不会来村委会胡闹了。
最后我和村干部商量,出于他的实际情况,向镇政府申请,征得同意后,在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顺利为他贷款3万元,解决了他的资金问题。
前几天进村入户时,有公司领导,还有镇上的干部,十几个人去他家走访,我走在最后边,他看见我,也顾不得招呼其他人,远远的跑过来和我握手。一脸的感激,一脸的真诚。
从村子出来的时候,镇长笑着问我:“他可不是什么善茬,村里有名的钉子户。我们镇上的同志都怕去他家,他见你却客客气气,你们不会是什么亲戚吧?”我说:“在这里呆了整整两年,就那么几十户贫困户,一个月填资料、签字、拍照,十几次往返贫困户家中,不是亲戚都变成亲戚了。”
我所在的贫困村,是全县的大蒜种植基地。因为村子地少人多,大蒜就成了村里的支柱产业。大蒜周期长,每年次年7月份是套种的黄金季节,来年5月和6月是蒜薹和大蒜的成熟季节。套种大蒜的季节,也是一年最热的时节。每天早晨4点左右,家家户户开始下地种蒜,就为避开炎炎烈日。
我亲眼见过种蒜,手工把蒜瓣,一颗颗按发芽的方向,插在松软的泥土里,叫“下蒜”或者“摆蒜”。人要蹲下身子,艰难的移动,还要承受玉米叶在裸露的身体上划出伤痕的疼痛。这里的人都明白“一亩蒜地十亩田”的道理,种蒜实在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情。
可市场经济下的农副产品随行就市,行情好的时候,刨去种子、浇地、化肥和人工成本,蒜薹和大蒜加起来,一亩能赚5000元左右。行情不好的时候,刨去成本,有的种蒜户持平,有的种蒜户还要倒贴。
2017年是一个蒜薹丰收的季节,因为风调雨顺,蒜薹产量和大蒜产量特别高,质量也特别好,蒜薹长到指头粗细,大蒜个个颗粒饱满,但蒜农们却家家叫苦连天。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坏年景。蒜薹每斤不到1元,大蒜每斤七八毛钱。刚开始还有客商,最后连客商也不来了。
很多贫困户,因为家里缺劳力,没有及时销售,家里蒜薹堆积如山。走访贫困户陈茂娃的时候,他正在家里抽闷烟,见了我,头也不抬。陈茂娃家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儿子智障,他本人患上严重的心脏病,家里情况异常窘迫。原本想靠种大蒜脱贫致富,没想到,投入的越多,损失的越大,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
那段时间,我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客商。以高出市场两毛,每斤1元的价格,我开车去几个卖不出蒜薹的贫困户家里,收购蒜薹。然后再拉回市里,送给身边熟悉的朋友和亲戚。蒜薹实在太便宜,根本不好意思收钱,我把两千多斤蒜薹送给亲戚朋友。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能为贫困户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总比空喊强。
2019年年初,国考结束,再过三天就是农历新年。公司领导体恤下属,也想给年轻人一个历练的机会,找我谈话,他说:“再过几天就过年,你也驻村两年了。我给村干部打过招呼了,你年后回公司上班,公司选派其他人接替驻村扶贫,年前就不要去村子了,安安心心准备过年。”
两年的扶贫工作,与其说是一种慢慢的习惯和融入,不如说是一种自我的反思和斗争。原来想,这扶贫工作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可当领导出于怜惜,让我回公司报到的时候,我竟然对那个村子,那些勤劳善良的村民,生出几分不舍。
过年的前两天,我还开着车子四处卖肉。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和低贱,反而觉得,作为一名扶贫干部,作为扶贫第一书记,应该站好最后一班岗。
那段时间,猪肉的价格一路暴跌,供大于求的结果直接导致,一头生猪喂一整年,不赚钱反而倒贴。这让靠卖猪过年的贫困户杨草德陷入极度的痛苦。儿子外出打工,好几年联系不上,轮椅上躺还躺着一个因脑梗瘫痪的老婆。
我是阴历腊月二十七晚上,接到杨草德打来的电话。他醉醺醺,说话也颠三倒四。他对我说:“康书记,求你件事儿。”我一听,就知道他喝酒了。我问他:“老杨,是不是又喝酒了?”他说:“是呀,一醉解千愁,喝死算球了。”
我一听不对劲,就问他:“有什么事儿?”他说:“今年响应精准脱贫政策,用产业发展资金买了两头猪。喂了一年,现在连本钱都收不回。加之最近老婆一直住院,我又要照顾老婆,又要回家喂猪,两头跑,根本忙不过来。”
我说:“老杨,如果忙不过来,不管贵贱,先把猪卖了再说,照顾老婆要紧。”他无奈的说:“谁要呀,不如你过来,把猪赶到你们工作队,反正我不喂了,你们谁想喂谁喂去。猪送给你们,我是撑不住了。”听他说的全是气话,就问他:“你为什么不杀了猪?现在过年,很容易就处理掉。”
老杨说:“我也想过,现在街道上猪肉泛滥成灾,即使把猪杀了,肉怎么处理?我要照顾病老婆,根本没时间卖肉。再说,杀一头猪要150元,杀两头要300元。我哪里还有钱杀猪?如果不是扶贫政策,老婆现在连院也住不起。”说毕,不知是呜咽的哭诉声,还是醉酒后的胡话。
和老杨打完电话,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第二天一早,我叫上村干部来到老杨的家里。一走进家门,院子里乱七八糟,一片萧瑟。老杨提着啤酒瓶,坐在屋檐下,望着天空发呆。我和村干部去猪圈,看了看两头膘肥体壮的猪,评估如果杀肉,能杀四百多斤。
从后院出来后,我掏出三百元,塞到老杨手里。对他说:“先把猪杀了,肉我来处理。”又让村干部及时联系杀猪的。猪杀了以后,一部分肉卖给村干部,剩下的全装到我车上。为解老杨的燃眉之急,按照当时的行情,我提前把款转给老杨。
我对亲戚朋友说:“上一次蒜薹白送,这一次肉不白送,并且是任务。”亲戚朋友从开始的玩笑、诧异、到后来的帮助和支持。一个上午,三百多斤猪肉销售一空。看似自己付出很多,可收获的价值远大于付出,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和幸福感。
现在回公司上班,置身于舒适惬意的办公环境,冬暖夏凉,食堂饭菜可口,作息规律,但我时常会想起那两年的扶贫生活。从开始的抱怨和抵触,到后来接受和融入,并最终喜欢上那个地方。
我承认,在两年的扶贫生涯中,我所能做的极其有限。只是按照上级的文件精神,带领四支队伍,监督和落实国家的一系列政策,使扶贫款足额发放到贫困户手中,使产业项目有条不絮的进行,宣传扶贫政策和知识。最大的感受是,基层工作琐碎而繁杂。
这项工作还没有干完,那项任务已经安排部署。甚至同一时间,几项工作要齐头并进的开展,才能赶上进度,那种频繁切换制造的混乱让人身心疲惫。很多工作要摸着石头过河,自己总结;很多工作上边下达了,也有具体的方法和思路,干几天发现错了,又推到重来。
在那样的氛围中工作,憋闷,委屈和愤懑。你根本没有掌控感和自主性,只是执行,坚决服从。有时候忙起来,一整天只吃一顿饭。见到方便面就反胃,胡子拉擦,就像生活在山林中的野人。
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那种繁重紧张的工作就像一个巨大的场,让每个工作其中的人,有一种深深的荣誉感和责任感。有时忙起来,你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而像一个救火队员,扑灭一场大火,匆匆赶往下一个现场。
我成了村里的一员,一名名副其实的农民,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孩子过满月,老人过寿,我也会送上份子钱,和村干部一起去村民家里凑热闹,喝几杯喜酒,吃几口热乎饭,入乡随俗。那种浓浓的乡情,不时在眼前闪过。就像一坛好酒,随着时间的推移,历久弥新。
从开始,要弄明白一件事情的意义,到最后整个身心投入其中;从开始认识到浪费生命,到把这种工作当成一种美好的体验。信仰究竟意味着什么?其实大多数人不知道。也有人认为信仰是一种学问,需要思辨。而哲学家说,信仰是一种行为,它只有被实践的时候,才会迸发出深刻的意义。
两年的扶贫生涯,“第一书记”就像一个自带光环的标签,深深的烙在村民的心上,也烙在我心里。回公司上班快一年了,现在村里发生什么事情,依然会牵动我身上的某根神经。特别是听到看到村里哪个贫困户患重大疾病,需要捐款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
心里始终装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毕竟那里是我生活过的地方,似乎心里有某种东西已经和那个遥远偏僻村庄牵连在一起。截止现在,我才明白,生命的意义不是让自己活得更好,拥有物质上的享受,或者精神上的富足,而是心有所系的牵挂,是还有人需要你,是一种幸福的责任感。
《精英日课》的主讲人万维钢,曾经说过:“人生有两座山,一座是关于自己的,你希望自己成功、优秀、出人头地,实现自我价值。第二座山是关于别人的,却是“失去自我”,是为别人,为某个使命,宁可忘我,或者失去自我。”
人的一生,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让你一战成名,一夜出人头地?我们都生活在鸡零狗碎的平凡中。也别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想要精心设计一个美好的生活,以为生命的意义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人生的意义是一个美好的过程,一次刻骨铭心的体验,一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经历。很多事情的意义,往往不在心里,而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