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女书】孔月香(短篇小说)| 开园瓜
他是一村之长,村民们却人前背后喊他老五子,没有一点儿村长的味道。其实,这种看似不伦不类、离谱离辙的喊法,蕴含的是满满当当的敬重和亲切。这地方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习俗,总是在一个人的称谓前面加上一个老字。这儿的“老”,不是说这个人年龄有多老、模样有多老,而是指相互之间的亲近程度是多么的老道,“老”到话没出口感觉先到,话未进耳体会先有。哪怕是夹杂了难听的骂言,也仍然是那种贴心贴肺的亲近。村长被村里人老五子、老五子地喊,别人舒服,他自个更舒服。一个人活到这个份儿上,特别是一个连任四十余年村干部的人,还能被村民们如此亲切地喊来喊去,真是荣幸之至啊!这声喊千金难买,这声喊千里难寻。因了这声喊,老五子心情激动;因了这声喊,老五子无法入眠。他发誓:一定要对得起这声喊,不辜负这声喊,为他的村民办实事、办好事。
可是,有时候老五子却不大入流,有点古怪,说话办事不绕道,不拐弯,特一根筋。他讨厌现时的干部,确切地说,是讨厌现时干部的做派,本来是人民的勤务员,却动不动让人民请客、送礼,甚至还敲诈、勒索。就好像,除了这些动作,就再没有为民办事的渠道似的。他们这个村子不大,事情不少,村民要批宅基地,得经土地局批;企业要出产品,得找质检局验;困难户申请低保,需请民政局过关,哪怕是签户、下户、生孩子,也都得经过有关部门办理手续。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办就办吧,可偏偏要绕弯儿。请客了,送礼了,一切好办。否则,人家那个忙啊,简直是天昏地暗,不见天日。老五子常常为他的村民们办些琐事,也常常为他的村民们打抱不平。有一次,在乡政府的大会议室里,当着乡里干部和各村书记、村长,他就和派出所所长发生了争执。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们村的一名小青年,因打架斗殴吃了亏,一气之下告发了对方,后来两家私了要撤诉,所长铁面无私秉公办案硬是不许,没办法,这家家长找来熟人,送了礼金,事情才不了了之。
老五子就是纳闷,这是什么哲理?不送礼金,案子就铁板钉钉,不能撤;送了礼金,案子便不是案子了,说撤就给撤了。见了所长,老五子再提此事,不是无意,是故意,也是借题发挥,让所有的人民公仆们听听。他就不信这个邪,一样是共产党的天下,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会是两样。想想三十年前,从上至下的干部是多么地大公无私、多么地任劳任怨。肖武村的一对新婚夫妇,半夜里被窃贼偷盗,丢失一块毛毯两床被面,为了破获此案,大队干部,公社干部,甚至惊动了县里的干部,他们废寝忘食,连续作战,谁收过一点礼,吃过一口饭,都说是份内的事,应该去做的事。可如今,请客送礼成了平常事,老五子一百个看不惯。
在乡里,老五子是老干部,有着一定的威信,加上他的“一根筋”,逢事遇事,乡里干部自然让着三分,任他发发牢骚,他们只是搪塞、苦笑。那次也不例外,争执几句后,所长不再言语,其他干部也都避而不谈此事,只讲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如此讲来,在某种场合,老五子的不入流反倒占有了一定的优势。
每天,老五子都有早起的习惯,四十年如一日。他先是沿着村街大转一圈,观察全村的状况。然后,他会走到村外瞭望,看那水渠田垄上的树木,看那远远近近的水井和滴灌。如若是农作物的生长期,他还要深入到田间地头,察看农作物什么时候需要施肥浇水,有没有需要防治的病虫害。有人劝老五子,说那样太辛苦、太费神,派几个人吧!老五子的回答是:村子相当于家庭,村长相当于家长,只有劳心了费神了,村子才能装进心里,村民才能装进心里。
他们这个村子规范得很,整齐得很,整个村街田字套田字,田字连田字,田字窜田字,田字偎田字。在全部的田字里,凸现着一个硕大的粗线条田字,这便是村里的主要大街,人称横大街,纵大街,前大街,后大街,中大街,中心大街和四位一体大街。这些大街,是老五子每天必走的街道。这天一大早,老五子走出家门,顺着大街一路察看,早上七点多钟,驻足于最时尚、最漂亮的四位一体大街。老五子喜欢这条大街,看重这条大街,每天走到街口,总要停下来观看。那宽敞的街道,宽有宽的尺度,长有长的量度,中间花园别致,两边松树幽雅,都比得上高速路的规模了;大街两旁美丽的楼层,欧式风格,艺术设计,华丽的装饰,浓烈的色彩,精美的造型融为一体,真是雍容华贵,器宇不凡。
从建设初期开始,这儿就是干部现场办公,领导亲临指导,陪同紧追其后,记者一路相随,摄像机、照相机交错闪烁的地方。如今,建设趋于完善,村里的大人小孩儿也都追着赶着往这条街上来,或锻炼身体,或路经此地。此时,晨练的人群刚刚散去,上班的人们就开始出发了,只见摩托车、三轮车、小汽车、电动自行车呼啸而来,呼啸而过,大街便给人以腾飞的感觉。其实是人在飞,人们飞过之处,花池闪烁着,松树闪烁着,楼房闪烁着,闪着闪着,动感的美就成了激动人心的美,街道的繁闹就尽在其中了。
一阵瓜香扑鼻,老五子不由地四处看看,随着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而近,老五子看见,老成保骑着单车跟在拖拉机的后面。很明显,满车的香瓜是他们家的。
老成保是个残疾,做不得重活儿,却有一手点瓜的绝活儿,他点的香瓜,总是比别人家早结果,早开园,而且肉质细嫩,口感甜润,瓜香四溢,余味无穷。前年,老成保初次点瓜,数量不多,香味儿却覆盖了十里八村。邻村的一名老太,开园瓜还没上市,就早早地嗅到了瓜香。她对儿子说,买几个吧!老太已经连续几年不吃香瓜了。儿子听了,非常高兴,即刻买回几斤。老太却说,买错了,不是这种。然后,儿子又去买,然而还是错了。连续买了几次,都没买到老太的心坎上。老太一急,说我自个找去。儿子没办法,就随在老太身后护驾。老太已年迈,早就不走远程路了。儿子借了辆三轮车,让老太端端地坐上去做指挥,车子拐来拐去,走走停停,走了大半天功夫,找到了老成保的瓜地。看着满园的香瓜,嗅着扑鼻的香味儿,老太小孩儿似地拍着一双老手说,就是这啦,就是这啦。此事太感染人了,把个老成保激动得眼泪差点儿掉出来。
香瓜点得好,不等于价钱卖得好。这年头,什么都涨价,唯独老农民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不涨价。老成保点得香瓜都说好、都说香,可就是卖不了好价钱,加上老成保家没有其他收入,人口又多,经济总也搞不上去。四位一体报名那会儿,因为凑不够户数,才把老成保家动员起来。可是,经济制约了发展,几年间,老成保家和别人家的差距越拉越大。看看吧,别人家搞再次建设,他们家也搞,别人家砂子、石子堆在门口是剩下的,是工程结束了。而他们家砂子、石子堆在门口却是停工了,断料了,不能施工了。
所谓四位一体,就是集养殖、种植、沼气、住宅为一体的新式住宅区,每户占地1000平方米,其中有500平方米可种植的土地。这些土地,正是人们搞再次建设的基地。也是有人别出心裁,在这片土地上率先建起了厂房,或租,或转租,收入是很可观的。这才带动了其他人,一时间都学着建房子。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如今土地吃紧得很,上边动不动就查,哪怕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会被人发现。那些土地是要他们去种蔬菜、种庄稼的。用于建房子,就是违法,就会惹来麻烦。说实在的,老五子不反对村民在那片土地上建房子,他的村民太需要增加收入了,比如老成保家,更是迫在眉睫……
拖拉机就要进村了,跟在后面的老成保也看见老五子了,他远远地挥动着手臂,算是打招呼。老五子也挥挥手,回应着老成保。打过招呼,老五子想回家了,可看见老成保使劲地招手,像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老成保走近了,大声说:“老五子,吃瓜,吃瓜啊!”
老五子明白了,这就是老成保留住他的意思,遂摆摆手,示意说快回去吧,不吃不吃。
老成保明知老五子的意思,可还是赶上拖拉机,伸出手取瓜。
老五子看出来了,忙转身,急急忙忙原路返回,边挥手边大声说:“老成保,好瓜,开园瓜,卖个好价钱啊——”
老五子个高且瘦,走起路来越发地轻松快捷,老成保哪追得上?
这个老成保,有力气,又肯做,前几年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所赚的工钱总是比别人高,所干的活儿自然也比别人多,可以说是哪里需要到哪里。有一次,在建楼的架子上,不慎一脚踏空,从四楼一下子掉到二楼,要不是二楼那块架板长,定会一摔到底。也是他运气不佳,按理,架板把他接住了是好事,可偏偏就是这一接,把他害苦了。他的左脚被架上的一个斜杠夹住,夹成了粉碎性骨折,紧要的是,踝骨坏了。老成保在家休养了两年,最终落下个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极为不易。
老成保有两个儿子,大的不念书了,住在看守所里。这也是老成保的一块心病,本来,这孩子聪明伶俐,好学上进,只因升入高中时,少考了二分,便与本市最好的高中失之交臂。也怨老成保,为了省那两万块钱,把儿子送进了免学费的学校。俗话说:伴好人出好人。这孩子伴了些不安分的淘气包,一不小心混进去了,他们跳墙上网,又赶上网吧失火,就此住进了看守所。老成保的小儿子就要升入高中,吸取大儿子的教训,老成保横下一条心,一定要把小儿子送往最好的高中,冲的就是那个环境,那个学习氛围。
老成保摔伤的头两年里,老婆外出赚钱,父母也能帮着做事。可后来就不行了,父母不仅不能做事,而且还要人伺候。经济每况日下,生活只靠几亩土地。一个家庭里怎能断了收入?村里决定,划给他家二亩流动地,要他种些经济作物,贴补家用。
老成保的跛脚,走路不方便 ,骑车反倒没问题,他整天骑着自行车,车上不是锄头就是铁锹。他先是学着种菜,后来就迷上了点瓜,冬天里也在琢磨。香瓜的品种很多,有金蜜、金海、金辉、金凤凰,也有黄皮、状元、昭君、长香玉。附近的瓜农都选长香玉,老成保也选,所不同的是,老成保种出来的长香玉总是比其他长香玉好吃。别人不知道奥妙所在,其实,这正是老成保日夜琢磨的结果。从点瓜到侍瓜,只要精心培育就是了,关键是坐瓜以后。老辈人讲,见瓜一月吃,可见坐瓜以后是多么的关键,老成保的用心也全在这坐瓜以后了。
众所周知,香瓜的表层附有浅浅的网纹,粗心的人是看不出来的,老成保不仅看到了香瓜在一日日长大,他还看到了网纹的出现和变化。起初,网纹时隐时现,时清时浊,后来就逐渐地分布均匀了,老成保专门划出两畦搞试验。试验结果是:坐瓜时,浇一次水,网纹形成初期一定要控制浇水,等全果现网时,才可痛痛快快地浇水,而且要浇足水,浇透水,这样才能保证香瓜个儿大、肉厚、香味浓郁。否则,香瓜就跟水做的一样,淡而无味。
老成保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把自己得出的经验告给别的瓜农,可他们就是学不会,不是看不见网纹,就是看不见网纹的变化,反倒是大棚瓜、掉蔓瓜的年年折腾。老成保不那么做,他就种露地地膜覆盖,就看网纹,长出来的香瓜就是不一样。
节选自《月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