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看了下时间刚好快七点,尽管关了手机闹钟,生物钟依然未停歇。家里的床真舒服,躺上去就像掉进了棉花窝里,本想赖会儿床,可怎么也睡不着了,家里比苏州天明得要稍微晚些。
要是在苏州,这会儿正是上班高峰期,马路上车流涌动。正好今天是国庆节第二天,高速免费开放,路上又要堵个水泄不通了!家里真安静啊!没有车辆的鸣笛,也没有小贩的吆喝,只有隔三差五的鸡鸣犬吠,和婴儿的哭闹声。这里叫醒人们的,大概是家里的琐事和地里的农活。邻里乡亲一直传承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不禁让我想起已经长眠地下的爷爷奶奶。
那时,我们住在油榨沟的大山里。运输指靠肩挑背驮,走路全凭一双脚,晚上点煤油灯照明,吃水就去水井里挑。时间就看天上的日头,牲畜和庄稼便是一辈子的营生。谁家饭熟了,站在附近的高处喊上一嗓子,地里的庄稼人就应声而回。有的怕耽误了活儿,索性安排家里人饭点时把饭送到坡上。爷爷为赶农活,犁地时常常借着月光。他怕把犁松的地踩结实了,犁地时总是把鞋脱了放在路边,打着赤脚。
比起在外边奔波,他们更宁愿守护在这方土地上。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被安排出去修过路,那时带着干粮坐过车,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奶奶说,爷爷去的地方怕是比到货子社(供销合作社)还要远。爷爷说他不怕苦累,也不怕远,就怕国民党的人来抓壮丁。起初我总是好奇,抓壮丁怎么就没把爷爷给抓走呢?他说他是民国十九年年出世的,来抓壮丁的时候他还是小娃子。民国三十八年,全中国解放了。五月初二的时候,解放军从对门的长坪过来,路过油榨沟,到蒿子坝去了。解放了好,没得国民党的土匪来祸害人了……这些故事,我一遍遍地问,爷爷一遍一遍地讲。
解放,改革,土地到户。大集体时,大家一起混,有饭吃就行。单干了,不努力还真不行。爷爷想着土地就是粮,种了庄稼就有收。种的面积越大,收成也就越多。为了增加收成,爷爷总会把山坡上每一块土地周围的树木砍掉一些,开开荒砍砍地边子。由于在山里,大多土地并不平坦,加上水源不足,也就没有什么水田,再者农户对种水稻没什么把握,就把仅有的水田也变成了旱地。庄稼除了种土豆,就是种主粮——玉米,用来做玉米糊糊。
虽说多劳多得,种庄稼难免是望天收,收成好时,心里乐呵呵的。收成不好,繁重的农业税压着并不太好过。交不起农业税,就用粮食做抵扣。粮食不够扣,就抵猪和牛。每逢听到征税人要来村里的消息,交不起税的农户,就把自家圈里的牲畜悄悄地拉到山上拴着,藏起来。征税的人到家里了,赶紧跑去左邻右舍借几把椅子来。可是农户哪有不喂养牲畜的?寻着地上新鲜的脚印,总能找出路线来。况且动物是活的,免不了偶尔叫出几声来,最后被发现还是给牵走了。(现在个税改革后,想交税得先达到起征点,好多了。)
我们家爷爷和爸爸都是上等的劳动力,勤劳肯干,庄稼面积做的宽,扣除一家人的口粮,余下的大多是走就近的山路挑去蒋家堰镇秋沟塘,卖了交税还是够的。只是交了税,家里周转零用就没那么宽裕了。除了一家人的吃,还有穿和用呢!我和弟弟一天大似一天,将来上学还要花钱呢!显然,地里的庄稼收入是满足不了家里的开支的。农忙时节过了,大约到冬季,农户们就打窑洞,砍木头烧窑,烧出的木炭挑到山下竹溪去卖,一百斤木炭十块钱。雪落在木炭上,能听到它裂开的声音。或许还可以想点别的法子,再赚点零用钱补贴家用。
山里都是庄稼户,每逢谁家需要个什么日常生活用品,都得走十几里的山路出去买,实在耽误时间。急用的,就邻里乡亲间借,借了还得还,要还,还得去山下赶场。爸爸发现这一现象,心想着赶场买一样跑一趟路,买十样也是跑一趟路,何不顺便多带一点?反正年轻有力气。谁家有需要了就来我家拿,岂不方便?说干就干。香烟、火柴、打火机,白酒、啤酒、方便面……少样多量薄利。刚开始邻里都觉得方便,经常光顾。但村子里一共就二十几户人家,人口也多不到哪儿去。时间一长,就有人赊账。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赊抹不开脸面。常常旧账未还,新账再欠,到年底了,佘的账还不上,资金周转就短缺了。这时,欠账的人家就说拿粮食来抵债。不收,他没得还。收了,家里又不缺粮,还得挑出去卖,费力气,花时间。时间再一久,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常往山外跑的老爸,发现了竹溪县城农产品市场上的一种高单价蔬菜——洋荷姜,一块五毛钱一斤。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玉米的价格是一毛五分钱一斤。爸爸就想,一斤洋荷姜不就可以抵十斤玉米的收入吗?挑一挑玉米一百二十斤,只能卖十八块钱。要是挑的是洋荷姜,就能卖一百八十块。何不尝试种洋荷姜呢?当爸爸回家把这个想法跟爷爷讲的时候,爷爷一下子就蹦起来了,说是土地只能用来种粮食,种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是糟蹋地方。爷爷不听爸爸的分析和劝说,坚决不许种,还说爸爸种一块他就挖一块。
土地啊土地,农民的命根子。尽管爸爸很生气,还是拿爷爷没有办法,但他依然决定一试。爷爷不让他种地里,他就在门前屋后土地边缘的的坎子上打主意。起先是种子的问题,洋荷姜的根极似生姜,一盘一盘的,叶子比生姜的要宽大,平时上山下岭的路上也见到过,就去一蔸一蔸地挖回来载上。虽是新载的根,养料给的足,草也锄的勤,洋荷姜杆长得很茂盛,头一年就长出了繁密的洋荷姜,待其成熟时,一蔸洋荷姜根上足有一大捧。爸爸欣喜地采摘回来,用清水洗净,装在竹篮沥干水气后,校秤,估算每一蔸洋荷姜的产量都在一斤多。虽然只有三十多斤,爸爸还是欣喜地提着它去市场上卖,一早晨就卖掉了,回来还提了一篮子青苹果,给我和弟弟当零食。那一竹篮洋荷姜,可以换三百斤的玉米。玉米一年只能收一茬,洋荷姜一个季度能收两三茬。爸爸每次卖洋荷姜回来,都会给我和弟弟买吃的,有时是一篮甜桃,有时是每人一袋茶食,有时是一瓶罐头……从那之后,我和弟弟也喜欢上洋荷姜了,因为它让爸爸带回来吃的东西越来越多。
为了更好地创收,只能增大种植面积。爷爷见到洋荷姜有收了,加上耳边爸爸一遍一遍的唠叨,他终于不再干涉种洋荷姜的事情了。洋荷姜杆全部枯萎的时候,冬季已经来临。爸爸将一部分洋荷姜根进行了分蔸,分出来的种子栽在光照最好、土壤最肥沃的土地上,面积逐渐的扩大了。分蔸那一年收成不好,等到第二年、第三年发蔸了,产量就提升了。洋荷姜还是挑到竹溪去卖,只是不再摆摊零卖,而是直接批发给卖菜的小商贩。
随着产量的增加,不光要卖,还要去地里采摘,采摘回来要清洗,这些都是活儿。为节省时间,爸爸买了自行车,寄放在南沟通车路的朋友家。每天早晨天蒙蒙亮,他就挑着一挑子洋荷姜出发,越过十几里的山路,驾着自行车去竹溪县城,卖给小商贩了就往回赶。尽管年轻人脚力猛,一路上不曾耽搁,回到家也是黄昏时候了。第二天又去地里采摘,第三天一早又去卖……风雨无阻,年复一年。
一九九八年的时候,村子里的会计和队长带回来了扶贫搬迁的消息,油榨沟的农户都要安置到化龙庵村去。村子里的人一下子沸腾了——搬出去固然是好,通车路,点电灯,石灰墙白花花的,关键是家里的孩子上学方便了。可是,搬出去首先得解决住房问题。山里,我们住的是十年前年爸爸盖的三大间土墙瓦房。爸爸想着,政府让搬迁不可能不给地方起房子啊!于是,他准备了半间屋建土墙房要用的木料方子,想着在化龙庵村再盖一座土墙房子。
村子里的人户渐渐地搬走了,只剩下我们家、叔叔家、和两家五保户。搬出去的人没有盖房子,都是直接买了别人的旧土墙房。房主把土墙房卖了,开始翻盖楼房。此时,爸爸发现起土墙房子已经不划算了,住房以后都会向着楼房发展。盖楼房家里又拿不出那么些钱,就和别的搬迁户一样买别人家的旧房子吧!在妈妈的打听和村干部的帮助下,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四间土墙房子的卖主。房主要求买家把四间房子都买下,一共是一万块钱,买家可以先入住,但只能先住两间房。房主待楼房建好之后,再完全搬离。
即便是一万块钱,家里还是拿不出。爸妈跟叔叔商量,两家一起把这房子买下。毕竟叔叔家的堂弟,再过两年也到上学年龄了。叔叔也正愁找不到房,手里也没钱,听到我爸妈的这个打算,他就欣然接受了。两家一起去找房主在村干部的见证下签订买房契约。一九九九年二月的一个晚上,借着火把,在众亲友的帮忙搬运下,我们搬家了。住进了化龙庵村新买的旧房子的新家。房子,我们和叔叔每家一间。同年阳历九月,我和弟弟入学了。我读一年级,他念学前班。
虽说搬家了,但是新迁来的居住户,土地和菜园都分得极少,再加上短期内住房面积紧促,只好让爷爷奶奶留在老家油榨沟了。那儿圈里有牛羊,门前有猫狗,养了猪和鸡,有广阔肥沃的土地,还有爸爸的产业洋荷姜。妈妈在新家经管我和弟弟,爸爸常常在新家和老家之间往返。每逢周末天气好的时候,妈妈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回老家去看望爷爷奶奶。有时送点盐,有时带点米,也少不了提点爷爷奶奶爱喝的包谷烧。山路走的腿酸溜溜的,对于刚上小学的我和弟弟来说,十几里的山路往往要走上将近两小时。从此,我们往返于山路之间,从新家到老家,从老家到新家……
作者简介
杨金玉,平利长安人。自由职业者,爱好文学。平利县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