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斗飞直思悠远
文/王刚昌
又是一个梨花风起、油菜飘香的季节，昨晚爱人又在我的耳边絮叨：“我爸就是不爱干农活，尤其是下水田，他怕蚂蝗叮咬，于是才没有随大伯去军区后勤蔬菜基地，而是去了姑妈女儿玉兰姐姐所在的团场。当时那里急需一批木工，不用下田插秧，还饭菜管饱。”听后我故作漠然，她竟当真憋红着脸：木头，跟你不说咧。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她多少年来的絮叨，是在暗示我清明节快要到了，该去给天堂的岳父送衣化钱，他老人家也需要脱下棉衣换上轻薄的衣衫。也就在那一刻，一枚古色古香手工制作的墨斗，便会开启我尘封的记忆，回到悠远的过去，激活我无尽的遐思。岳父啊！当你听到这小女儿的絮叨，该不会也开心的一笑。
岳父生养四女一男，爱人是他的小女儿，可他最心疼的还是心尖宝贝碎儿子。爱人刚出生不久岳母就患上黄胆肝炎，还是军区政治部的姑妈抱走了她，并且有丑话在先：“娃是我抱走的，能不能活就看她的造化，将来万一有个闪失你们谁也不能怨我。”
身穿毛料军服的我第一次走进岳父家，还多少有些优越感，部队生活使爱好文学的我如鱼得水扑腾的正欢，军营又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市区，工资优厚待遇不薄，压根不用操心下地干活蚂蟥叮咬，衣食住行压根就不用费神操心。
放下礼品和行李，我就被冷落在一间套房，爱人像幼燕归巢似的被一家人簇拥着叽叽喳喳地去隔壁房间。我静下心来环顾四周，刚进门的地方是一面大火墙，墙面还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墙缝线粗细均匀勾画得富有立体感，绝非一般工匠手艺。最里面四开的窗户，把小院内一览无余，土新墙白，几棵大白杨高大挺秀，数棵苹果树挂满果实，红色的一面红里透黄，黄色的一面黄里带红，一股股清香清淡扑鼻。靠墙的葡萄架，藤蔓翠扇临风似孔雀开屏。树下的菜园，也是丝瓜垂悬，紫茄饱满，菠菜香菜枝细叶嫩，或大或小的西红柿有红有绿，绿的翡翠一般，红的似远看的灯笼，近观像笑脸。隔壁房间早已是七嘴八舌嘈杂不休，少不了议论我这个准女婿眉长身短斗缺升满，心底虽然说有些忐忑，但对自己的信心还是满满的，攻城不怕坚，谈对象何惧难，其实爱人的心早已被我浸泡得酥软酥软的。我只是想：这里也许就是我以后的第二故乡。
时间悄然划过，忽然军人的警觉提醒我，有人在窥视，窗户轻微地滑开，缝隙间紧紧地贴着一张脸，一双高灵敏度的眼睛雷达似的扫描着。我暗自萌发猫戏老鼠的恶作剧，偷偷地调整好坐姿，蓄力让细小的眼睛充电，骤然间像探索星际奥妙的射电望远镜，电闪雷鸣的瞬间猛然聚焦，四目相对，窥窃者猝不及防，露出了少许的慌乱尴尬的笑脸，原来是岳父。风霜浸蚀的容颜，黝黑清瘦，单看额头上那沟壑纵横的皱纹，刀削斧凿一般。他的眼神时那般的善良与慈祥，我明白他一直试图在找最佳的角度，全方位的透析我，也许他曾反复地责问自己：乖女儿交予这个毛脚青年，我会放心么。
此后几天，无论我是行走在屋旁树下，还是渠沟菜园边，总能感觉身后的一双双眼睛，这其中有岳父岳母，有姐姐弟弟，有他们的同学亲戚，远乡近邻。但这段时间，绝对是我最幸福最享受的。红烧兔肉，清炖乳鸽，咸鸭蛋，过油拌面，羊肉水饺，一日三餐绝不重样。难怪后来熟悉了岳父就经常说：“我大女婿能干，闷不作声；二女婿会管，脑子活点子多；三女婿敢侃，天南海北没有他不知道的；碎女婿最喋实货，喝酒美食一应俱全。我常想：军人嘛，就该吃得香睡得下，敢冲锋有担当，没必要扭扭捏捏大姑娘似的。”
结婚两年后有了儿子，去岳父家就多了，假如一两个月没去，岳父准会来乌鲁木齐家里住几天，只有亲眼看过女儿的真实生活，抱抱小嘴乖巧的外孙，他的内心才会踏实。当然每次来他都会带上我馋嘴的咸鸭蛋，自家种的新鲜果菜。天长日久我就逐渐地见到岳父的许多奇珍异宝：宽扁不一的锯子，长短不等的凿子，油光铮亮的刨子，造型独特的墨斗。我生来不喜欢摆闹工具机械，唯独对那一枚墨斗却情有独钟。牛角样的外观，发着亮光，一看就知道主人对它爱不释手，使用频率极高。尖角的一边吐出一根乌黑的细线，那细线周身渗透着黑墨，端头还拴着一枚铜钱。粗大的像船尾形状的一端，镶嵌着一个小巧的滑轮，滑轮上缠绕着一圈圈细线，滑轮的一侧有一把摇柄，那是用来摇动滑轮缠绕细线的。墨斗鱼脊的中央有一方墨巢，里面垫着一层层棉絮，早已被墨汁浸泡得鼓涨涨的，所有的细线都会从这里进进出出，此所谓近墨者黑。当细线两端一固定，岳父伸出大拇指与中指扯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一松开，崭新光亮的木板上就会出现一条笔直的黑线。不但有我，就是稍大点的小屁孩也喜欢摆闹它。外孙们争着抢着的，摇轮子拽线的，挤不到跟前玩不上干嚎的，好一副包家百宝图。一旁的岳父慈爱地笑着，一边的岳母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满头大汗地追赶着吆喝着，嘴里还嘟囔着：一伙喂不熟的外家小狗咬得还挺欢实，小屁孩们吓得东躲的，西藏的，活泼泼的一群峨眉猴子，找到成就感的岳母多像花果山里的美猴王。有时新割扯的木板，岳父还没来得及划线，就被外孙们天真的浇画成山水水墨画，恼怒过后的岳父会变得更加的开心。有时我也曾纳闷：岳父没上过几天学，没有太过高深的文化，他设计制作的农具家具，怎么就是那么地精美绝伦，妙手天成。卯榫凿配得那么地天衣无缝。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那些家具上的荷花游鱼，飞虫走兽，雕刻精致件件栩栩如生。我曾好奇地问他，他只淡然一笑：“匠人就得与众不同，留手绝活，要么祖师爷鲁班咋会那么地深受民间人爱戴？”
岳父随和人缘好，做事不贪便宜不图回报这是远近闻名的。有一年附近一位老人过世，寿木因为天长日久潮湿变形，无法正常施用，急坏了一家大小。其他木匠都因返修活利润小工序繁琐，再加上忌讳无人接手。入土为安死者为大，这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万般无奈，他家大儿子深夜来到岳父家，进门就跪，当其说明缘由，岳父二话没说，提起工具就跟去了，第二天丧事如期进行。事后人一家人登门重谢，岳父和颜悦色的予以谢绝，还不忘安慰他们：“人，谁家还没个难事，别上心，以后有事只管来。”
岳父言传身教的两件事，深深地感染着我。
一次是因为重大行动前，部队清退驻地附近的家属，我送爱人回家，因为心情郁闷发了几句牢骚。这引起岳父的警觉，向来和颜悦色的他骤然变脸，停下手里的活计，面色凝重地给我讲起西路军在他的家乡甘肃张掖地区临泽县的往事：我那时还小，可队伍中有不少与我同龄的孩子，他们早已远离父母，穿得破破烂烂，饿得面黄肌瘦，常常是把没有熟透的麦子用柴火一烤，双手一搓就馄饨下去，干起仗来却狼崽虎犊似的。撤退时，还不忘给村里老人把水缸挑满，把院落扫干净，再把乌黑的车轴架在高高的村寨土城墙上，来吓阻如狼似虎的马家军，他们那时图个啥？
还有一次见我随意把玩他的墨斗，他借题发挥：“木要直，得用墨斗取直划线。做人也要活得笔直端正，有棱有角，木工与人性是相通的。”当年我年轻气盛，自然不会全懂的。
那一次，在岳父家住的时间比较长，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最多的莫过于：“男人要有脊梁，能撑得起家和国。”那天早上离开时，他们一直把我送到车站，那可真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汽车徐徐地启动，透过车窗玻璃，我发现岳父紧紧地追赶着汽车，车子越开越快，岳父撵着汽车也越跑越欢，但最终还是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中。
转业到西安的我，去岳父家明显地少了，直到零五年，我去新疆南山执行某重点工程。临收尾时爱人到来，说岳父病了。我们一家当天赶往岳父家，这才发现他已人形萎缩，愈发的黑瘦，他已走向生命的倒计时。却还乐观地笑说：“还反复地交代过，让他们谁都把嘴给我闭紧，小王现在忙的可都是关系国家安危，疆域安全的大事，咱谁都不能犯糊涂扯他后腿。”其时他已病入膏骨，还催我不要长留，赶紧回去工作。当时正值重点工程联调，我自然不敢耽误，谁知此一去竟然与岳父阴阳两隔，造成我终身的遗憾，从此再也没机会聆听他的精彩故事，风雨人生。
岳父此生最不如愿的，是他唯一的儿子没有子承父业，传承他的木匠绝活。但也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年那个最淘气爱打群架，宁愿睡大渠也不愿去上学的儿子，居然出人预料地爆个大冷门：他被评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创先争优优秀共产党员”，沉甸甸地奖章还是足银镶18K金的，足足有80.95K。最为神气的还在全疆各地的大礼堂做典型事迹报告。那掌声就像夏日里急促的惊雷，一阵高过一阵，海水是真的不可斗量。维护边疆稳定，建设边疆有功，他一鸣惊人被破格提拔为领导干部。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其实三姐就是爱叨叨，她心底还是蛮好的，已经过去的那个冬天，老娘就一直住在她家，做饭换洗，灶前床后没少费心，还多亏有她啊！儿子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国家人，比起你那个时候忙多了，他忙得可都是大事，件件火烧燃眉：治安维稳，精准扶贫，拓展市场，民兵训练。大姐是家里的主心骨，这几年也没少操心，尤其是她公公婆婆相继卧床，她是家里医院两头的跑，钢铁也有疲劳的时候，何况是一个人，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她却日复一日地坚持着，有时还得公公家娘家两头跑。最难得的还是调和姐弟妯娌间的矛盾，得用她冷静地应对娴熟的技巧，把哭的惹笑，把憋屈的逗乐，这难道不是女人中的精品，媳妇队伍里的标兵。在乌鲁木齐的二姐已经带上孙子，小家伙机灵淘气胜过当年那个憨憨的胡胖子。老娘的喜怒，姐弟间的哀乐，她可是清清楚楚洞若观火，每年盛夏她们一家都必须是要回趟家，只有这样她才能舒坦心安。只可怜嫁出去的小女儿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泼出去的水，天山遥阻，黄河横断，孝敬公婆和谐邻里，二十二年间开像馆，做餐饮，理财务，从不让自己清闲，她知道：西安是个大城市，工资不高，消费不低，但她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几个离家近，服侍老娘就多出人出力，我山高路远的，老娘生病换季衣衫，医药费用，冬棉夏单，就勤操心多出钱，多少年来从未间断。两个孙女三天不见奶奶就要叫喊，几个外孙，不管身在天南海北，都会自觉的电话问候，与姥姥视频聊天，老人啊，那一个不牵挂，哪一个不惦记，唯有这样，夜晚她才睡得既甜又香，那鼾声幽深绵长。
一家人的家国情怀，责任与担当，岳父啊！你当无牵无挂，含笑九泉。
人都说有天人感应，从前我是一点也不相信，可就在写罢这篇散文的晚上，我居然做了一个梦：梦到新疆，梦见你，梦见苍茫的蓝天白云下，雄奇的天山连绵起伏，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雄浑静穆，就在那草地河流森林交织环抱的山坳里，有一块溪水清清，草茂花鲜，蝶舞蜂歌的地方，你静静地躺着，纤尘无扰，安逸地笑着，还像从前……。
这真是：无情岁月催人老，墨斗飞直思悠长，岳父宽心享清静，天上人间长相思。
注：包勤章，祖籍甘肃省临泽县，生前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石河子地区一四二团场职工，卒于二零零五年八月。女儿按先后顺序：包秀琴 ，鲍秀兰，包秀珍 ，包秀琳 ，鲍克伟 。
作者简介：王刚昌，六零后，籍贯为陕西省国际港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