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的秋天来临的格外早,凛冽秋风呼呼嘶鸣,如战马在旷野飞奔长啸,给这黑冷又漫长的夜平添几分肃杀之气。更让他忧心忡忡、彻夜难眠的是,辽国正在我边境不断侵扰,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之际,皇上听信小人谗言,将自己贬谪偏远之地,再也无法施展治国理政的雄才伟略,种种焦虑如刀锋般不断地来回在他心上割磨,让他度日如年,憔悴苍老。
天终于亮了!他舒了一口长气,这不眠之夜,比十年还漫长。这是第几次被贬了?他对着铜镜,望着过早被风霜侵蚀的脸庞,想尽力展露一个笑容,而这笑容里分明浸透着落寞与苦涩。他梳理着三千白发,似在梳理三十八年的岁月。
八岁赋诗,被誉为天才儿童;十九岁登科,羡煞多少旁人;三十三岁就出任参知政事,深得君王信任,这令多少人梦寐以求而求而不得。他天资聪颖、器宇不凡;他才华卓越、能力超拔;他刚毅耿直、不畏权贵,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锋芒四射。他得到了多少欣赏眷顾就得到了多少嫉恨中伤。他几度站在人生的巅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有治国平天下的雄才伟略,却治不了小人的三寸之舌。
这些年真是多事之秋啊,先王驾崩,新君立足未稳,辽军又虎视眈眈,大肆侵我疆土、掠我财物、杀我百姓,大有灭我大宋,问鼎中原之野心;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他想力挽狂澜,救大厦之将倾,却遭小人排挤,被皇上冷落,贬黜权力中心之外。
然忧国忧民之心苍天可鉴。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振作!永远不要舍弃灵魂中那个心高气傲的英雄,永远都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前进。即使身处江湖之远,也心系君王与百姓,这是他肩负的使命。他七岁时即兴赋诗“咏华山”就崭露了超越常人的豪气与志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他从小住在华山边,饮着黄河水长大,山峰的刚毅气势早已直入骨髓,黄河的阔大狂放,傲岸不羁已然渗透于他的血脉之中,他总是能在华山与黄河中依稀看到自己桀骜不驯的样子。谁敢在这湍急的漩涡行船走马?他敢!他自小就有征服一切艰难险阻的雄心壮志,那稀少的几叶帆船,是不畏死的人在和急流搏斗,人越是面临困窘,越能激发无限的勇气和潜能。他也一样,骄傲如他,一时的失意是压不弯,打不垮的。
走吧,去登高望远,去看奔腾不息、咆哮不止的九曲黄河,借苍天之力来驱散心中的苦闷与忧思。
他沿着河岸一步步向高高矗立在山峰的观景亭走去,夜不能寐的愁绪渐渐融化在这无边无际的浩渺之中。环视四周,没有比这孤亭更高的山峰了。站在这个制高点,极目远眺,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苍凉感裹挟着阵阵冷风,无情地横扫着天际的云朵、远处的树叶、浩瀚的江面和依稀的帆船,他的白发与衣袂在风中共舞,思绪和眼神一样悠长。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亡国失家的悲吟似乎还在空中飘荡,让他的思绪也沾了几分寒气。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就有压迫、就有掠夺,这都是源于人性的贪婪自私吗?罢了罢了,此刻,他拒绝再思考尘世的一切,他要好好享受这片刻的静谧和难得的安宁。
远处的树木就是黄河的守护神,像士兵一样静默、执着、恒久的立在岸边,任凭秋风萧瑟不易其志。树林外山峦起伏直入云霄,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岁所赋的诗里: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那时红日初生,眼前残阳如血;那时初生牛犊,意气风发,志向高远比旭日,眼前跌入低谷,弹指一挥间人到中年,几番沉浮也未曾消减他的壮志。
落日熔金、远山含黛,一天中心情最放松的时刻来临了!暖融融的夕阳是天空温柔的眼神,抚平了他的疲惫;金色的光芒洒在他脸上,给他凛然威仪的面容又添几许圣洁。好久没有这么专注的看夕阳了,他捋了捋胡须,似有万千思绪要对天地述说,他的心也只有天地才能懂得。
太阳还在下坠,斜阳外的群山只能看见蜿蜒起伏的轮廓,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一种亘古的苍凉。他想到了燕云十六州,那屯田牧马的千里沃野,北之屏障的军事重镇至今还在辽人之手,不由得心一紧,面色凝重起来。
这静穆的群山、绚丽的夕阳、辽阔无际的苍莽汇聚成一股浩然之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血液之中,让这个男人充满了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旷达豪迈!
山河破碎、强敌入侵之痛;壮志难酬、雄心未竞之苦;望天地之浩渺,叹吾身之须臾之忧,种种思绪若黄河之水浩荡奔涌而来。
他不禁仰天长啸,慨然提笔在亭壁上纵情挥洒起来:岸阔樯稀波渺茫,独凭危槛思何长!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万千思绪于夕阳将落未落时戛然而止,将这份留白永恒的定格在咸平元年(998年)的苍穹下,连同他的身影、他的孤独,他与天地的对话。
一千余年过去了,山河还是那个山河,夕阳依旧是那个夕阳,只是再也寻不见天之骄子寇准的身影。这个男人一生活得自由而豪放,也许他早已幻化成黄河岸边的山峰,幻化成永不消逝的夕阳,他活在天地间,活在他写的诗篇里,更活在人们心中。
你若思念他,就到黄河岸边来吧,他在危槛边,在秋山斜阳外。
【作者简介】:彭卫霞,女,湖北省天门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