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昕（四川）
收到奶奶去世的电报的时候，爸爸骑上马挎着枪，身背皮包，正要为部队送机要文件。
他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前行，冰雪下的石头颠簸着他。他在背风的地方坐下，大皮袄裹住全身，孤独地和马依偎在一起。他的泪水和呼喊被凄厉风声深深吸收，在辽阔草原弱小无力。他醒来，使劲掰，用石头砸，才站起来，皮袄还在地上，保留着夜晚披挂时的样子，久久屹立不倒。
艰苦的环境，孤僻的性格，把他拖成了大龄青年。
大龄青年好歹结婚了，我妈只有个寡母，于是这个孤单了多年的男人一下子被两个女人的爱包围，也就全心全意的对待这个家，把身体和爱都给了这个家。
外婆一扫多年的戾气，从此扬眉吐气起来。方圆几十里，哪家的女婿比得上她的——在单位上！拿工资！吃商品粮！
这样的女婿怎不给外婆长脸？一贯乖张霸道、说一不二的外婆，对爸爸那是眉开眼笑、宠爱有加，生怕累着了他。
可她对我不一样，一直都不一样。
她黑着脸，喊我“把地扫了”“给我穿针”“去喂鸡”“烧火”。扫地，说我“划大字”；穿针，要我“耐烦些”；一会说火烧小了，一会喊“退柴”，没她满意的地方。
（插一句：我现在最喜欢做清洁，特别喜欢扫地，尤其是扫大街，总想抢过来自己扫。）
没有笑脸，没有温言软语，没有肯定。我一生都感知不到她清瘦双手的温度，没有与她抵足而眠的回忆，无法设想如果她爱我一下，我会怎样的颤抖。
而她把弟弟抱在怀里，“孙儿孙儿”地声声呼唤时，我咬着手指站在旁边，恨不得抢下弟弟丢到坡下去。
瞧她给弟弟取的名字——红灯儿——一辈子鸿运高照，只有男孩才是她的孙儿，我是来她家做事的。我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六岁那年，外婆去世了，她没有带走我的惧怕。
大约两年后，一天早上，妈妈病得起不了床，我起来煮饭。寂静的山村，偶尔有几声鸡叫声。煤油灯下，我一个人煮猪食、煮饭，灶孔之火飞舞出奇妙的光，映照着我紧绷绷的脸庞。灶房半墙之隔，就是外婆以前的寝室。
我看着火光，捏着火钳，一动不动，感受着今生今世最刻骨铭心的寂寞无助。我清晰而敏锐地感觉到了我所不知道的“世界”这个词：大大的灶房，如此空旷……如此安静……如此昏暗……房顶似乎要压下来…… 黑暗从四面包围……
外婆醒来，慢慢坐起，靠在床头，沉重地喘息。她拿起床边的棉衣，两手摸到衣领，身体前倾，双手一绕，衣服越过她的头顶，端端的披在背上，喘息一阵。
我看见，她伸出左臂，穿进衣袖，拉一下衣服，然后伸出右臂，穿进衣袖，停下，靠在床头，喘一阵。她闭着眼，用左手将颈下的盘扣扣上，然后右肩，腋下，腰边，下摆，一一扣上。她是个讲究的人，不容闪失。
我知道她准备下床了。我清楚地听到了席下铺的稻草习习作响，旁边鸡笼里的鸡因受惊动而走来走去。她一只一只地将腿套进棉裤裤腿。
她摸黑将脚塞进棉鞋，后帮踩在脚下，鞋带散乱着——她要走到灶下，才会将鞋穿齐整。
她喘一阵，站起来，慢慢的走，一步一喘，耳边传来她沉重的呼吸声！她走到门边了！扶着门框，看着我……我一扭头——她站在那儿！大张着嘴，披头散发！
我“啊”地大叫一声，丢下火钳，几步跑到妈妈床边，“妈！妈！”“妈！妈！”魂都要掉了。
妈妈摸着我的手，问我咋了。“妈！婆婆来了！在她门口！妈！婆婆来了！”
妈妈无力地拉住我，“不怕，女子，你吓倒了。”可我再也不敢走回灶房了。
……
23岁就寡居一生的外婆，我一直试图理解您，所以保留着您唯一的一张照片。我看着您，您梳着光生小巧的发髻，罩衣的领子扣得仔仔细细。慢慢的，泪眼模糊……
空气清纯安静，那棵老樱桃树下，您端坐在竹椅上。我蹲在您膝前，手举红头绳，等着您给我梳头。您在我头顶划一个圈，圈中的头发全部冲天，你一把捏住，一缕一缕地抓顺。
微风吹过来…….
（写完以上文字后，我读过多次，心里很别扭。几天后，在一篇名叫《乔西和他的母亲》的文章中，读到了这样一句话：“他没有仇恨抱怨，只有爱和思念”。我一下子稀里哗啦，百感交集。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要写您的故事，为什么在文章题目上没有给您一个修饰词，哪怕是加上“我的”两个字！因为您让我一生留存的委屈抱怨无处散发！然而我最终须将这种抱怨化为乌有，直到自己明亮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