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素芹
我对五奶的记忆是她给我的小妹过生日。
我们和五奶家应该是同祖的。
小妹的生日是农历二月初七，而五奶的大孙子果子与小妹同庚大她二十二天，农历正月十五。这样的日子，五奶记的最清楚。果子过完生日，她就会计划着给我小妹做点什么，留点什么，或买点什么。所以，我总觉得小妹仿若是五奶的嫡孙女。说实在话，这一点胜过我亲奶。
记得由王善朴、杨华瑞、魏云、高洁等主演的展示社会主义时代农民精神风貌的豫剧《朝阳沟》刚刚热映的时候，因为在临近放映时是那天晚上的第二个村庄，我们一路回家磕磕绊绊地学唱：“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山沟里空气实在新鲜”、“咱全家拧成一股绳，为改变穷山沟咱各显本领”、“咱俩个在学校整整三年”、“亲家母咱都坐下，咱们说说知心话”……就这样穿小街过小巷，经田陌过村庄，说说唱唱笑笑，由明亮的月色伴着，不紧不慢，像被电影中的情、景、人和事牵引着，没有如往昔看完电影就你追我逐往家赶。待这样推开家门进屋门时，已劳累了一天早已上炕睡觉的爹娘告知：今天是小妹的生日，桌子上放着两个五奶擀来的菜饼，五奶等了好大一会儿，就走了。看完电影，走了一路，夜也已深了，小妹也饿了（其实我们都饿了）——她享用了生日菜饼才睡了觉。我印象中最清晰的菜饼就是那天晚上看到的，我觉得最好吃的菜饼就是那个样子的：确实是两个，饼皮很圆，很薄，透着那菜的绿和鸡蛋的雪白与金黄。小妹打开那保温的布包，卷起来，一大口、一大口地吃，很香、很香地吃。——我也是饿了的——不曾有人想过我的生日。其实，那时我也不清楚自己的生日是正月二十四。——那时日子都很穷！
擀那两个菜饼，五奶不知要省却多少天的口福之享，亲手养的鸡要留出至少二、三个鸡蛋，而那时的油又是何等的稀罕之物啊！
五奶，就是这样！在家家户户都很困窘、日日月月都在艰难中，除了想着自己的儿孙，还记挂着跟她最亲近最尊敬她的人——我的父亲的生日，我父亲的小女儿的生日！
我不曾追究过我家与五奶家是何缘故，隔着一个反向的“Z”形三段小街、走大约500米才能到临小井旁的五奶家，两家的关系竟有如此亲近。据五奶的大孙女讲，五爷曾是乡公所的官员，解放初期被拟定为反动政府做过事，以反革命罪毙命。半缠过脚的五奶本来就是穷苦人讨荒过来的，因长得高高大大，身强力壮，手脚麻利，又不是三寸的金莲，被五爷相中，才没跟了她苦命的娘和弟继续流离讨要生活，这对苦水中挣命的五奶来讲是救命的恩情。所以，五爷死的很憋屈很冤枉，但在那时那地又无处审无处诉，在众人中遭受了多少唾骂、白眼和屈辱，可想而知。坚强、倔强的五奶就这样只手一人拉扯着一儿一女。或许，我家祖宗和祖宗所教育的儿孙们在那时给予了五奶体力上的帮助、精神上的安慰和人格上的尊重吧。而这其中做的最好的是我的党员父亲吧。
我在外婆庄上呆了三、四年，回到自家庄上一直是怯生生的。二姐领我去五奶大门前的井上汲水，一转身总会对着五奶家的大门。那大门口养着四、五只大鹅，总能看到它们抻着长长的颈子，涨红着冠子，见一只扇动大翅膀，就都附合着扇起大翅膀，同时放着“嘎嘎嘎”的巨大阵仗，好像要让汲水的人闻风喪胆，聒噪得骇人。这个时候，五奶可能会喝止着看家护院又能下大鹅蛋的鹅们出现在门口，二姐弯腰担水抬头间总会咯咯地笑着：“五奶奶——”五奶就哈哈笑着：“哎——你看俺那好孙女！”
“三妮，快叫五奶奶！”二姐拥着我上前一步。
“五奶奶！”天呐，我好像连我自己都没听到，五奶奶那么高大，还有她身后的鹅，——我大抵是害怕。
而五奶又会哈哈地笑着：“哎——我的好孙女！”
每次我都是如此，五奶总是笑着：“哎——我的好孙女！”天长日久，我才在没有二姐的提示中也能听见自己喊了一声“五奶奶——”。
我就是觉得五奶奶很高大，脸阔，饱满，威严，走路有声带风又很坚定，庄重。不曾见她如那时饥寒交迫的农村老太那样，一颠一颠地总伛偻着脊背。五奶总是将一头乌黑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在后脖处绾一个纂，用丝网罩住，用有缀子的簪子簪住，露出宽大光洁的高额，挺胸抬头，气宇轩昂，无论什么坎坷都能挺过去的样子。做的一手好家务、好针线，非常细致、细腻。早早没有了五爷，五奶将一儿一女拉扯成人，儿子婚，女儿嫁，又添得一个孙女，二个孙子。生活同样艰难里，一家老小，穿戴总是很干净。去汲水时，她家门前、院内，看到的总是纤尘不染，里里外外收拾得齐齐整整。
五奶的第三辈人还都未成年时，她的唯一的儿子又过世了，这在五奶，可以说又是一个打击。不久，儿媳又嫁于他方。
三个孩子顺利成长，顺利成人，顺利有家有业，五奶又是如何地手执岁月苦挣苦熬苦撑，只有我们想起说起时去想象了。
五奶是什么时候离世的，我不清楚。
她的大孙女说起来，充满着感激和敬仰。
我想起来，就会清晰地看到那两张精致的菜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