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侯玲
去河家道吃臊子面,我看见招牌美食上有道“西府老鸹颡”,“颡”字用的字很少见,发岐地“撒”字的音。这一下子就把吃饭的兴致收了,我开始搜罗记忆里关于这拗口吃食的点点滴滴。
四十年前,我的堂哥在县城读书,他唯一会做的饭食就是“老鸹颡”。堂哥把这饭食叫“老哇撒”,白面糊糊进锅浮起疙里疙瘩,像老鸹的脑壳,岐地方言老鸹发音真是“老哇”,我想他怕凭着一丝想象给这贫瘠的食物增色呢。堂哥上学去时带点青菜萝卜,中午放学抽空做饭。煤油炉子上放个搪瓷小锅,开水煮菜,面粉在碗里和成硬糊糊,拌着沸水把糊糊挟进锅。硬面糊糊遇沸水,一半凝成面疙瘩,一半随水化成糊,加盐调醋,这锅面疙瘩菜汤就是他一顿午饭。冬日里,若有点䏴子肉搁进锅煮一煮,这顿“老哇撒”就是无上美味。后来,堂哥当兵进部队,他每每念家乡就是一碗不起眼的“老哇撒”。
颡,这字实在有意思。它从“桑”旁,是桑树,“页”指人头。“颡”,为桑树与人头齐平,“颡”字义指人的额头。岐地方言读“颡”字,读音略有变化,意思也有改变。称呼某人的头为“颡”,一般带着些许不敬和玩笑。
疙瘩汤称“老鸹颡”,是因面疙瘩的大小如老鸹的脑壳,取其形似。我儿时,还听人称它为“鸡脑壳”。想想也对,老鸹脑壳,鸡脑壳大小差不多,既然它能叫“老鸹颡”,也就能叫“鸡脑壳”。我还曾多事地想,为何不叫鸭或鹅脑壳?细细看鸭或鹅,果真它们的脑壳比鸡大许多,这和锅里煮的面疙瘩从体积上就有差距,比喻也就不形象了。面疙瘩煮熟膨胀一圈,若鸡脑壳大小,稍晾凉,就指肚儿大小,吃着筋道容易入味。在北方的土地上,老鸹和鸡于人最熟悉,人喻事物当然从身边熟物选喻,这样解释,也就情理通顺。你还别说,这味吃食,这俗气的名字,还真经得起推敲。
若再有人刨根问底,我也真能给你说出些张道李胡子。
传说里“老鸹颡”安邦定国。我听过个故事:汉将军李广为破匈奴的佯攻之计,边逃边弃兵甲,为让敌军相信是真逃亡,最后炊具抛散无几。李将军就让将士以盔为釜,面糊拨入盔中加野菜烹煮,将士饱食士气大振,诱敌入围大获胜。汉武帝大喜,命御厨以此法再做疙瘩汤,因说匈奴以乌鸦为祥鸟,便赐名“老鸹颡”,破匈奴鼓舞士气,也寓意江山永固。此后,关中百姓念飞将军骁勇,便传承这道破匈奴之锐气的面食。故事听的人热血沸腾。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在这一碗简简单单的面食里落实,老陕的一碗面食在此成了一道爱国精神的光。
西岐大地,天气阴沉的日子里,主妇就犯困犯懒,她们怏怏地说:午饭吃鸡脑壳吧。孩子们就问:要有西红柿和鸡蛋。主妇恹恹地来一句:还配韭菜炒豆腐,新燣的臊子肉,满意了吧。孩子们愉快地玩耍,不出半个小时,这顿饭就成了。老鸹颡,最大的特点就是做得快。主妇惫怠消极时,手都不用进面盆,筷子多顺圈划拉让面糊起筋,面糊饧时饭就成了一半。炒韭菜豆腐盛盘,炒西红柿加沸水滚汤,这三滚两滚滋味出来时,面糊顺着碗沿用筷子拨弄进锅,一顿饭饭就好了。不讲究的人一坨一坨下面糊,浮起一锅“老鸹颡”,“鸡脑壳”;手法娴熟人拨的面糊如面鱼,入沸水冒个头,面鱼莹白透亮,这能巧手艺要练多年。我还见过旋转着碗沿,筷子像画弧线,动作优美如舞蹈。一条一条银鱼在西红柿汤里翻转,红红白白煞是好看。面疙瘩也罢,面鱼也好,混进浓汤里滋味都一样,趁面疙瘩浮起时倒进蛋液,锅里又是一景观,如一朵嫩黄的菊花徐徐绽放,锅里滋味又添一层。西红柿鸡蛋也可换做其他蔬菜,萝卜白菜青菜都能成为煮的对象,但我觉着西红柿的滋味更甚一筹。出锅时再放䏴子肉,汤的滋味就更醇厚,挟几丝韭菜炒豆腐,看着红白绿黄,闻着酸香,浇一勺油泼辣子,闻着味孩子们就不请自回。这时的主妇也消了懒劲,热热乎乎吃一碗筋筋道道的“老鸹颡”,人人浑身舒坦,微微浸出点汗意,四体舒泰,神清气爽。
一次,我淋了大雨,浑身湿透打着哆嗦时,吃过一碗美味的“老鸹颡”。西红柿炒鸡蛋煮的“老鸹颡”,别无其他配菜,只搁几根姜丝,浓浓的汤汁就酸香酸香。吃喝完毕蒙头就睡,醒来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舒服至极。
从此,我偶尔也做做慵懒主妇,换着法儿做这道简易面食,变化各种配菜,唯有面疙瘩是不变的灵魂。吃了十几年,也不生厌,甚至还吃出来心得,揣摩出更多的做法。
和面团,凉水浸一小时,摩挲着用手捏出一片一片面皮,趁沸水一起倒入锅里,面皮光滑耐嚼,汤汁微黏适口。有时也不嫌烦,把面团多次过水揉洗,面筋快出来时入锅快搅,顺着筷子缠绕出丝丝缕缕,沸腾出一锅透亮的面疙瘩,算是奇巧的面筋“老鸹颡”。可比起这种玩性大于吃性的小心思,“老鸹颡”也有不惜工本的吃法。
有次在省城,朋友请客吃西府美食。菜单上有羊肉,鱼翅、甲鱼的“老鸹颡”。当时我就纳闷,啥时我的老朋友变得这般洋气时兴?甲鱼汤底“老鸹颡”是宴席压轴,鲜美滋味,让人眼界大开。汤里的面疙瘩是点缀,这是甲鱼抢了面疙瘩的戏。
一顿盛宴毕,我的心里空落落,仿佛把什么东西丢了。想起那年淋大雨后吃的那碗“老鸹颡”,心不甘。回家郑重地做一碗西红柿鸡蛋“老鸹颡”,简单的酸酸香香,温润醇厚,如见故人,我差点落泪。一碗实实在在的面疙瘩“老鸹颡”落了肚,我才找回了自己。
我相信,饭食能言语,它们的话语就存在风里。成长的日子里,一不留神,这些言语被风刮得干净,我们也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也有可能,某一天里,风也会莫名地刮来些曾经遗落的饭食音讯。我说呐,日子无论多忙乱,我们还是要学着忆往昔,听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