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志明（四川）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今年重阳，祖母离开我已经整整五年矣！
80多年前，日寇犯我中华，家国飘零山河破碎。我祖父四兄弟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奔赴国难——大爷爷和三爷爷血染沙场为国捐躯，二爷爷因战场受重伤而幸存；我祖父最惨，抗日前线中日本毒气弹得肺痨，遭受肉体和心灵双重打击，回家养病又缺医少药、生不如死，惨遭折磨数年而亡，身后给祖母留下最大不足7岁（我父亲）、最小才几个月尚未断奶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就是我祖母苦难一生坎坷一生的开始。
祖母生于半耕半读之家，少时读私塾，识古文，能断句，明是非。她一生命运坎坷，少时失母，29岁丧夫，尝尽人间疾苦。然而，她坚忍顽强乐观自信，坦然面对命运的风霜，不屈不挠含辛茹苦勤俭持家，在那黑云压城城欲摧、苦难一重又一重、艰苦卓绝的过往岁月中，独自把我的父亲和叔父两兄弟（后来二叔父因病不幸夭折）扶养成人成家，成为故乡十里八村代代相传的佳话！
我少时，父亲在外地工作三五年才回家一次，母亲又忙于田间地头的劳作，祖母事实上成为我生活学习的启蒙老师，成为我人生的领路人。五年前那个清明节之后的春夏之交，祖母以93岁的高龄、整个家族最长寿的老人无疾而终，安静祥和地离开了我们。这五年来，她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脑海，挥之不去。那些鲜活的故事，就仿佛发生在昨天，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我的老家，在川北古城阆中的一个小山村。当年山里的通讯比较落后，村民与外界的联络方式主要是靠书信。父亲和叔父都在外地工作，长期有书信往来，祖母因此与乡上邮递员的联系日益密切，一来二去，竟成了村里的“义务邮递员”。乡上邮递员很信任她，每次都把村里的信件、包裹、报纸等委托给祖母。祖母也很乐意为乡亲们做点事，干得非常认真，几年下来，从未出半点差错。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祖母刚要出门与乡上邮递员交接邮件，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母亲怕她淋雨感冒，力劝她别去。她坚决不肯，执意前往。回来后果然受凉，支气管炎复发，咳得很厉害，连续吃了几付中药才好。母亲埋怨她不该冒雨去受罪，她却说：“那啷个行？说过的话不能放黄（落空、失信）！”
故乡的老屋是典型的明清四合院结构。后来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拆迁出去，留下一大片空地。祖母闲不住，就开荒种些瓜果蔬菜。宅基地土壤肥，加上祖母的精心侍弄，那些瓜果蔬菜一个劲地疯长，家里吃不了，祖母就时常采摘一些拿到邻近的一个采油工地工人师傅那里去卖，换点油盐钱。有一天傍晚，她卖菜回来，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兴高采烈地清点劳动成果，突然一拍大腿，连声说：“拐了，拐了，多收人家两块钱！”好像做了多大亏心事似的，急得不行。母亲劝说：“才两块钱，好大个事，急啥子？”祖母反驳道：“一分钱一分货，我啷个多要别个的钱？”说罢，打起手电筒，叫我陪着她连夜把两块钱送回去。边走边对我说：“做人要守本分，不能占别个便宜！”
还有一次，我带着年幼的妹妹在村里玩，正好碰上几个调皮的大孩子偷桃子。他们几个合力抱着桃树摇，成熟的桃子四处散落，我就随手捡了一个和妹妹分吃了。没想到当晚邻居找上门来告状，一向偏爱我的祖母并没有护短，严厉地喝令我向邻居认错：“不管啷个说，你都吃了别个的桃子。记住，不是自己的东西绝不能动！”
忘不了那个北风潇潇细雨的冬天，我含泪告别故乡和祖母，怀揣着绿色的梦想，走进军营，从此与祖母天各一方。一晃快三十年了，期间也经历了不少的艰难困苦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诱惑，每每想要放纵偷懒的时候，祖母那些亲切、质朴而又意味深长的话就在耳边回响：
“说过的话不能放黄！”
“不能占别个的便宜！”
“不是自己的东西绝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