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三零年农历七月二十日,殁于二零零六年农历十月二十六日,享年77岁。父亲离开我们的13年来,老人家只能出现在我们儿女的梦中。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和毛笔字,拨得一手叮当响的算盘,撰得一手实用的好文章,但他不能算个真正的文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只读过三年私塾,穷得没有更多的深造机会。但勤奋的学习态度和聪慧的头脑,使他成为前后村里有实力的“文化人”。父亲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三,因辈分较高,一般同龄人都称呼他“三叔”、“三爷”,只有少数平辈人喊他“三哥”的。这样的称呼不仅在本族,连前后多个村的外姓邻里也习惯这么称呼他。也因此一些“文化”上的事,都有求于“阿三”,父亲总是乐于相助,从不推辞。
父亲自己也有信心认为是个文化人,所以他虽然出生在农民的家庭,但却奋力挣脱过耕田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追求着与文化相关的工作目标。做过村里的文书,合作社里的会计、工作组下派干部、乡村医生……当然倒霉的时候也自谋职业,做些“投机倒把”的小买卖,成为早期的“经商人”,如做油条麻花卖,编织绳索卖等等。
01
酷爱工作
父亲很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对党十分忠诚。记得我老家大门两边的外墙上刷了永久性水泥对联座:上联是“日从韶山出”,下联是“世界一片红”;大门也涂上红漆条联,黑边黄 字:上联是“永远忠于毛主席”,下联是“海枯石烂不变心”。是的,父亲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落实在行动上的,始终“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支部会一次不缺,写心得一篇不少,发言稿人人称赞,做工作个个竖大拇指。他也经常教育我们:“要行得端,走得正,永远跟共产党走。”
他一生以工作为重,不管分配他做什么,都是废寝忘食,全力以赴。在哪里工作,就在哪里住宿,以岗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父亲下派到牛王庙村的时候,我还小,估计四五岁的样子。那时缺吃少穿,妈妈每天在队里出工干农活,回家还要照顾我(我每天都是一人被锁在家里的)。生产队食堂里的稀粥和糠粑总是那么少,母亲和我从来没有吃饱过。吃糠粑肠胃不畅,也没有油水,大便常常拉不下来,总是妈妈用小棒帮我一点一点剔出来。每当看到我吃糠粑结肠又面黄肌瘦的样子,妈妈就说:“奀,你到你yaya(二声,我们这里有不少人用这样的方言称呼自己的父亲,我也是。)那里去吃两餐吧。”于是,我一个人穿山越岭,走七八里山路去找父亲。其实每次心里都害怕极了,眼睛总是不停地朝山路两边的树林里张望,生怕跳出来一只豺狼。但因为有吃饱的期盼与动力,所以每次还是义无反顾欣然前往。找到父亲所在的牛王庙,在那吃几餐饱一点的饭和粥,等到待两三天不结肚子了,父亲又送我出村口,边走边叮嘱要听妈妈的话,然后我独自回家。他没有时间送我回家,继续废寝忘食地工作。
02
被迫经商
父亲的身体不太好,一生总是病殃殃的样子,胃病是主要根源。曾因为胃溃疡大出血,我陪他去合肥住过院。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因为那场大病,父亲失去工作了,因为那不是“铁饭碗”,而是集体工。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出工,生产队里总是找钱,生活特别困难。父亲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因以前在合作社工作的时候,当时一个姓王的叔叔就是在合作社里做油条、麻花卖,他和父亲的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当生活的重压无法释然的时候,父亲想到了做麻花卖。说干就干,他在家里支起了炉灶,为生活的延续做起了生意,父亲做,我卖。开始做出来的麻花样子不好看,三根胚子粘着,吃起来也不香脆。但父亲善于琢磨,几次下来,麻花有模有样也有味了。我在家是个乖乖儿,父母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讲价钱。那时应该是六七岁的样子,每天挎着一个竹提篮,上面是父亲写的一条毛主席语录:穷则思变。父亲叫我怎么卖的同时,规定麻花的价格底线是一毛钱四根。我走村穿巷,更多的时候是在长铺街上卖。当时街上还有一个洪姓老头卖,他是洪家大屋人(街西郊),熟人多。我一个腼腆的男孩,却要在生意场上“斗”过他。开始,一天下来,我总卖不了多少,晚上回家,父亲责怪的同时又告诉我,价格可以灵活一些。这下我知道了,洪老卖一毛钱三根,我就卖一毛钱四根;他卖一毛钱四根的时候,我就贱卖一毛钱五根;他卖一毛钱五根,我就卖一毛钱五根还可以欠账。这样,一般的时候,麻花是可以脱手的,为难的是晚上回来要跟父亲回忆一天的欠账。若干年后,我和洪老见面了都热情打招呼,卖麻花使我们成了商场上“竞争者”和“忘年交”。
后来生意扩大了,除了卖麻花,还卖油条、油饺、瓜子,父亲还跟我一起挑着箩筐拿着盘秤收鸡蛋卖。父子俩走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横山脚下的那些村子,每到一个村子,父亲走东边我就走西边,父亲走南边我就走北边,然后聚首再去下一个村子。有的村子里有恶狗,一上来就咬住衣服,或是爬到背上,我不知被这些可恶的家伙吓了多少回,它们也知道欺负穷人。每当我哭着向父亲诉苦的时候,父亲总是说:“别怕,男孩要勇敢些!狗来的时候,你拿着一块石头在手里举着不动,狗就会后退的。”就这样,父亲和我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总算改善了一些家里的生活。
后来我上学了,父亲还自己编绳子卖,绳子是用方言名“盛茂花”的尖刺叶捣捶后洗净晒干的丝编的,这种丝也是我星期日的时候拿大木槌捶的。我家里的房屋前后种了很多这样的盛茂花,供编绳子用。同时父亲还用这种丝织成的细绳子结高粱穗杆扫把卖,也能赚几个钱。尽管现在处处是商,但当时卖绳子卖扫把的行为是政策不允许的,属于“投机倒把”,有人管理。但父亲认死理,不承认卖这些对国家有危害,不承认做了党员不应该做的事,因此父亲受到过分管领导的批评教育。
总之,被生活所迫,父亲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使一家人的生活得以苟延残喘下来。
03
“赤脚医生”
父亲由于自己病得不少,因此久病成良医。他以前从没有专业学过医,而是靠自学,在林畈村村部租房,做起了“赤脚医生”(后来叫乡村医生),一干就是十多年。开始是一个人独立做,边学习边探索边实践;后来村里组织成立了医疗室,三四个人一起经营;再后来又分开了,还是各自独立做。不可否认的是,经父亲的手,还真医治了不少的病人。有些很危急的病人,被家人半夜三更推开诊室的门,父亲总是热情接待,及时诊治,从不收高费。不少的病人好了以后还给他送了“治病救人”的锦旗。父亲还教会了我打屁股针和插静脉针等“护士”的基本功,有时他忙不开,我得空也能给他帮一些忙,拿着药水到病人家里去帮插针,我会骑自行车他不会,因此也为他节省了不少时间。
在行医期间,基本还是算顺利的。但他也吓倒过一次,那就是我有一次得“疲寒”,这种病多年没有人得了,但我却是每年一次,与双抢热人洗冷水关系极大。当时的症状是身上冷,头发烫,我赶紧从家里骑车到父亲那里去打针。根据以往的经验,连续用两天药就会好的。这次父亲同样用药,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打了针人就颤抖不止,极其难受。我以为要死了,甚至在做后事安排,向旁边的人交代我孩子们的事,特别交代了贺儿在程店初中的学籍,庆儿想法子也要读大学。父亲还是非常冷静,立即安排车子送我到长铺中心医院。刚到医院不久,人还没下车,病床还没安排好,我不冷了,不颤了,人一下子感觉全好了,直接回了家。但事后父亲说,这一次的反常情况,实在把他吓得不轻,多年后还经常提及。
应该说,父亲的生活压力减轻,是在这一段时间。孩子们慢慢大了,也陆续分家了,各自独立生活了。父亲对个人生活要求不高,但一日三餐很有规律:早上自己蒸一两个馒头,熬点稀粥;中午吃米饭,一个素菜,一个荤菜即可;晚上吃面条,拌点臭腐乳。在这个岗位上,他一直走过了72岁。直到有一天,他真的觉得自己该休息了。于是,要求我们几个帮他搬回杨冲老家。树高万丈,叶落归根,yaya终于回家养老了。
04
父爱如山
父亲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女,虽然不说培养出孩子有多大作为,但在那个吃不上饭的年代,一家总算平安走过来了,就是很了不起的。父亲虽然不像母亲那样很细腻地在生活上去关心每个孩子,但想尽办法养家糊口算是恪尽父爱如山的职守了。儿女们也都读了些书,为以后的人生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我是老大,了解父亲最多,跟他一起南征北战,度过最难关。我在杨冲小学读书毕业后,父亲没有能力把我读初中。就在这时,同屋一个同学的父亲跟我父亲商量,让孩子去程集中学一起读初中,学费再一起想办法,父亲同意了。于是在1970年的春天(那时是春季入学),同学的父亲送我们俩去读初中。机会来之不易,我十分刻苦,每学期的1.5元的学费都是靠得甲等助学金抵了,还剩0.5元。自己带菜,中午拿红薯来学校蒸,晚上回家住宿,基本不用什么钱。学习的三年里,虽年龄最小,但成绩优异,作文经常在学校黑板报上登出来。最后在班级70个学生中推荐30个上高中(当时是同学投票),我排名第二。但家里仍然穷,需要协助母亲在队里充当劳动力拿工分。无奈之下,父亲和我一起去班主任高长庚老师那里商量,不读高中了。高老师一再劝说、挽留、不答应。最后是找校长陈尚福才算答应了,从此回家务农。父亲看见我对农活并不感兴趣,每天闷闷不乐,就让我自己去找村领导求个事做做(他那时因“投机倒把”的事与村里的关系有点矛)。后来我自己四处奔波,当上了民办教师;再后来分家后发奋自学,考进了师范,才成为正式教师。
老二读初中时,父亲的身体更加虚弱,家里自然是更穷。已经交不起学费,以致老二入校49天没有发书,只得共人家的书读。初二的时候,那时电影放的是《打铜锣补锅》,被生活所迫,也受电影影响,后来老二初中没读完就拜表哥为师,去江西补锅了,也是吃尽千辛万苦。父亲对老二当时的境遇,是心有余力不足;对老二职业的抉择,属十分无奈之举。他总是心痛地在我面前说:“这是舍一块肉过江西……”随后长吁短叹。后来老二也定居在江西,一直到现在,也算苦尽甘来。
老三读初中的时候,家境有一点好转,但仍然很脆弱。老三读书比较聪明,各科成绩都不错,特别是语文,但第一年却意外没有考取高中或中专。后来考虑复习,我当时到乔木中学去给他找关系,学校也答应了,但复习还是没有成行。父亲认为多读几年书,还不如早点出来创业。后来老三不负父望,勤劳为本,自己一步步在家乡创业(唯一坚守老家的兄弟),发展较好,生活顺风顺水。
老四最荣幸,在五人中唯一读完高中。父亲也决心让他读出书来,实现他几个哥哥没有条件实现的梦想。老四文科功底很不错,那年高考时,父亲叮嘱我全程在县城陪他。考试第一天中午,我买了个大西瓜,等他一下考场,我们就在他住宿的地方吃瓜聊考。万万没有想到,下午他的肚子坏了,拉稀。第一次高考失利,不知是不是知识功底尚有欠缺,还是因为拉肚子的影响,我至今心里还时有莫名的想不通。第二年复习,但还是没有考上大学。那时候他在同学中有个尊称外号叫“元帅”,是因为打架有名,还是因为其他而得名?不得而知。没有完成他承载的全家人的梦想,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后来代课,经营网络。因网络技术娴熟,管理深得老板欣赏。只是生活有点坎坷,可能需要迈出一步。
老五是小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书只读了小学,也许是因为几个儿子都没有读出书来,加上她自己也不太愿意读,就辍学了。映像最深的是她小时候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在长铺医院住院,父亲和我日夜守护着。虽然诊治了多天,还是不见一点好转,瘦得皮包骨头。有天晚上十分危急,当时我把医院里最出名的潘院长和高医师都请来了,他俩合诊后叹着气,摇着头,劝我们别花多余的钱,早点出院。父亲对我说:“奀,看样子,你妹今晚可能不行了。”父子俩抱头痛哭,抱着妹妹一夜无眠。天快亮了,我说:“yaya,我们不出院,我们都喜欢妹妹,一定要救妹妹!”父亲默默地点点头。说也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一天比一天好,最后完全康复了!父亲脸上露出了长时间以来少有的笑容。妹妹现在旅居福建,女儿也大学毕业了,儿子初中在读,日子过得不错。
对几个孩子,父亲根据当时家里的具体经济状况,以读完初中为大致目标,我们都是理解的,毕竟钱对我们家一直以来都是那么无情的吝啬。他也以自己羸弱的身躯,尽到了一个父亲应尽的最大责任。
父亲的一生在外面时间多,在家里时间少,打理家事都是靠勤劳的母亲。他晚年从乡村医生退休回家后,才和母亲一起生活了最后的几年,他们相濡以沫,相互依存,过着与世无争儿女欣慰的生活。
对父亲有两个遗憾。第一是人生大事:他生前一有机会就跟大孙子庆儿下象棋,非常想在临终前抱上曾孙,多见一代人。但没有如愿,大曾孙迟到了3年多。当然后来只要回老家,孙子、外孙都会及时去墓前给公公磕头。第二是生活小事:父亲后一段时间自己走路吃力,要理发都是我用自行车带着他去长铺街上理。最后一次他要我带他去理发,恰逢我学校大检查特别忙的时候,我说等两天会回去。可是,当我忙完回去后,父亲就已经坐不起来了,看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有点长,已经没有机会理了,我的心在滴血。早知这样,我当时再忙也会丢下手里的工作带父亲理个发,让他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离开这个世界呀!
父亲的一生是与“穷”斗争的一生,大多数的时候都在为生计担忧。去世前,他指着枕头下的一件旧衣服,我拿出来没看见什么。他捏捏衣角,示意剪开。我剪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叠钱!父亲省吃俭用,用他一生最大的能量积攒了九千元钱。对他来说,虽然毕生没有成为“万元户”,但积这个钱数也是多么的不容易!我们含着泪水,接过钱加进了父亲的葬礼费用。但愿用上他自己的汗水钱,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愁温饱,致富前行。
父亲离我们去了,13年来,他的儿女们有多少心里话要跟他说,有多少生活的苦恼向他求助,也有多少幸福的时刻想与他分享,可是,可是,父亲不在了,父亲永远不在了……现在兄弟姊妹天各一方,我客居深圳,想念时,只能对着家乡的方向默默地念着:yaya,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