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罐肉
田鑫
在农村住了一辈子的父亲终于答应搬到楼房住了，一大早起来，父亲就收拾家什，非要往楼房上拿。我尽管七说八说，告诉父亲，农村的水瓮、红柜、大锅……等等，都用不上了，全部淘汰了。但是倔强的父亲还是硬把一大一小两个陶瓷罐罐拿到楼房上，说继续腌“罐罐肉”！父亲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再反对，默默地提起陶瓷罐，陷入了沉思……
从小母亲死的早，父亲独自一人扶养我们兄妹八人，六个男孩，两个女孩，累死累活是恰如其分的形容。父亲给生产队放过羊，在村文艺演出队当过“演员”，而且一有空闲时间，就做些小生意，耗子药卖过，窗花卖过，针头线脑卖过，甚至还卖过香烟等。父亲如此辛苦，一年到头省吃俭用，餐桌上很少动荤腥，但两个陶瓷罐里总有一罐里放着一块腌肉，也就是“罐罐肉”。只要有亲戚或贵客临门，就取出“罐罐肉”，与粉条、豆皮、豆腐，甚至是腌白菜，烹制成至少三个菜肴，招待亲朋。因为有了腌肉，菜肴就可口极了，堪称上等的酒席。更重要的是，每当贵客临门，父亲总是对我们这几个孩子说：“快去拿小罐罐里的肉，腌制很长时间了，就吃它，大罐里一整罐，刚前几天腌制的，没有入味，过几天再吃！”听了父亲的吩咐，我们这几个孩子，也总有人帮厨，去小罐罐里拿出腌肉，也就零点五公斤左右的腌肉，而且肥肉多，瘦肉少。并且大罐里根本没有肉！
这已经成了习惯，我们这几个孩子谁也不仔细想想其中的缘故。但是，对于腌制的“罐罐肉”，我唯独认真琢磨了一番。
首先，那个时候肉是很难吃到的，这“罐罐肉”是父亲腌制的。生产队过端午节或者中秋节之类的节日时，宰杀猪时才能买到猪肉，平时一般不杀猪，买不到猪肉。除非到县城柴沟堡肉食门市部，凭肉票买到。一般情况，吃肉是不可能的。
纵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生产队杀猪，父亲必定割肉，每次不多割，二斤左右，当时卖的是带骨肉，父亲就专挑肥肉，猪脖子几乎全是肥肉，瘦肉很少，没有骨头，父亲就抢着割猪脖子。父亲人缘好，一般情况都如愿以偿。如果割不到猪脖子，就割肋骨肉，肋骨肉总能带一块猪腹部的肥肉，俗称“肚囊子”，不是很“肥”。父亲割肉回家，如果是猪脖子，就放入花椒、大料、茴香等调料，在大铁锅里煮到七八成熟，取出来，留下一多半放到小罐罐里，用食盐腌制，用于招待贵客。剩下的一少半供全家人改善伙食。说实在话，每人得不到几块，尽管肥肉有点腻，可那时候吃的缺，见了肉，就如同恶狼扑食一般，几乎不用咀嚼就吃下肚子。假如割的是肋骨肉，父亲就把肉刮下来，肉腌制成“罐罐肉”，骨头烩山药、白菜等，做成大烩菜，算是吃了荤腥，解了馋。其实每人啃不到骨头上的几口肉，带骨肉除去“肚囊子”，与骨头相连的肉刮下去了，哪还有肉！
那时候，我们抱怨父亲，太抠门。有肉都给别人吃，腌制的“罐罐肉”都待了客，自己的孩子可怜巴巴的却吃不到，很有怨气！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了端倪。原来，父亲招待的贵客除了舅舅、姑姑几个至亲外，一般到家做客的都是媒人，是给几个哥哥说媒的。都后来，大哥、二哥、三哥连续三年结婚，先后成家，其秘密就是看上了“罐罐肉”。在当时，有腌肉的家庭在农村很少见，家中常备腌肉，说明家底较好，媒人招待的好，也乐意说亲。至于相亲，只要吃到带荤腥的菜肴，就自然认为家境好，婚事就成了。再后来，我发现父亲招待舅舅、姑姑，也吃“罐罐肉“，其目的是让亲戚感觉到家庭富裕，到外面“宣传”，好娶媳妇。
于是，我忽然悟出了什么，原来这“罐罐肉“有一份沉甸甸的爱在里面。父亲用心良苦，在物资匮乏，经济困难的年代，为了孩子早成家，省吃俭用不说，还把最好的肉给别人，舅舅、姑姑，媒人，还有相亲的人。这些人并不是吃了肉，就可以成就婚姻，也有“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情况。但是，父亲还是竭尽全力用这种“打脸充胖子”的方法，自己家里再穷再苦再难，也要到外面装出“富有”的样子，为的是孩子们尽早娶妻成家。
至于哪句“小罐里肉腌制久了，味道鲜美，大罐一整罐……”的谎言，婚后的几个嫂子都明白了内情，也知道上当了，但对父亲肃然起敬，没有一个嫌弃家贫闹矛盾的，几个哥哥家境虽不是很富裕，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没几年都富裕了，对于“罐罐肉“的故事，成了家族佳话。
记得当年我娶媳妇，因为年龄大，准岳母有点不乐意。而且我毫不掩饰告诉女方家贫，也讲了“罐罐肉”的故事，女方不但不嫌弃我，还做通了她母亲的工作，让我们顺利结合。最有趣的是，当年接待准媳妇和准亲家时，父亲照样讲了那一套话，我的准妻子当场就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父亲腌制“罐罐肉”成了习惯，到后来猪肉经常吃，不再是稀罕物时，依旧喜欢腌制。腌制的“罐罐肉”自己很少吃，到对于亲朋好友，主要是几个嫂子，还有孙子们，隔三差五送去一些，说让她们“改善伙食”。有一次，父亲告诉我，咱们家媳妇六个，都没嫌弃家贫，现在富裕了，多补偿一下吧，至于孙子，长身体，多吃瘦肉好！父亲这样说，也是这样做，腌制的瘦肉，我们越吃越可口！
如今，我和几个哥哥姐姐都家庭幸福，鲜猪肉几乎天天吃，但回老家看望父亲，看望九十五岁高龄的父亲，父亲总是拿出腌制的“罐罐肉”招待我们。渐渐的，我们整个家族都对父亲腌制的“罐罐肉”情有独钟。尽管腌制的“罐罐肉”比不上鲜猪肉，可吃得就是香！
父亲喊我，“怎么啦！”我从回忆中回到眼前，看着白发苍苍的父亲，尽管身体硬朗，可老态龙钟了，岁月的痕迹是无法抹去的，唯独抹不去的是“罐罐肉”里的亲情和爱，总有一种精神在“罐罐肉”里，不仅仅是我和我的哥哥嫂子和姐姐姐夫们值得品味，还有孙子、外孙乃至整个家族都应世世代代品味，品味出爱的真滴！
“罐罐肉”，是一种家风的浓缩和传承，吃“罐罐肉”永远健康，永远温馨，永远不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