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陈庆芬
握起来的笔,良久,又迟疑地把它轻轻放下,不知从何写起,我怕我笨拙的笔尖触痛那不曾结痂的伤痕,也怕写不出原有的神韵。虽然,青烟已缭绕尘埃,一直想跨过,不重提,内心独白里,却绕不过,一身坎肩白背心的老父亲,在如风岁月长河中,健走如飞的背影。
老父亲的好,不用我宣扬,每当回到家,尽管老父亲已去世经年,左舍右邻,一见到我的首句闲聊,还是:“你父亲真是个好人哪!”让本不想忆过往的我不得不再次泪点婆娑起舞。
其实老父亲只是一名普普通通干部,只读过小学二年级,靠的是自己摸爬滚打一步步从农村一路打拼直到县城安居乐业。大概也真是因为来之不易,他更懂得宽容大度、不计回报地对别人好。
老父亲只在乡下的私塾里读过两年学堂,因工作需要进过县城一中的扫盲班,因此他戏嬉说和妈妈是同一学校毕业的,搞得我也在一旁笑爸爸的幽默乐观。
但无可厚非,老父亲的字写出来却是没几个人可模仿的,似篆刻一样标准。作为老父亲的跟屁虫,我时常到他的办公室蹭一蹭,消磨那闷热的暑假,隔座的老会计不无用羡慕的眼神对我说,“妹子啊,你爸爸写的字,没谁能模仿来的,知道不?”一下子把我羞的讪讪笑了笑。
的确,在那个没有打印机的年代,粮所里各个部门的门牌号以及提示牌都是我老父亲在木板上纂刻再钉上去的,简直跟印刷体一般标准,没亲眼所见,是不会相信这是出自一个仅有小学二年级水平之手。
老父亲其实不必亲自动手做这些琐事的,毕竟是一厂之长,动动口,手下的徒弟们自然会干的。但老父亲是一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人,只要能自己完成的任务,绝不轻易让别人干。没有别的领导的臭架子,很多员工因此对老父亲很尊敬和喜欢,说老父亲那样的领导现在真是很难找到了。
当父亲翻出当年帮乡村委眷写的文件笔迹时,我眼睛里也闪过丝丝疑点,而他那肯定的眼神让我确信是他当年的字迹。字里行间可见能把字练到这个程度,老父亲当时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可以想象出老父亲对当年不能再有读书机会暗地里流过多少心酸泪和叹息,在那个挣扎和迷茫的年月里,他付出了多少血泪的艰辛有谁知晓,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放弃初衷,始终相信自己能找到那一抹胜利的曙光。
老父亲的话很少,但双手从没停歇过。
老父亲天生就喜欢鼓捣鼓捣机器之类的,经过他手的的机器无论是破旧的还是坏了的,立马似如来佛点神仙水般有了复活的生机。
也基于这点,粮所加工厂内机械方面全归老父亲统领了,老父亲从此跟机械在一起的日子比跟我们家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忘记吃饭时间是常事。
因此,母亲就把唤他回来吃饭的活交给我,我目睹了老父亲工作是如何的,那时的老父亲也就成了我小小的瞳孔里那颗指明路途的明星。
每次,我接旨到单位找老父亲,机器坏的时候,大多数的职工都各散开休息了,只有三五个技术工人跟着老父亲在那敲敲打打。我每次去,也摸不准他到底在哪个位置,厂子里各个车间各不相连,找也要找上好几十分钟,才能摸准门道,但如果一时无法知道他猫在在哪个角落,依往常经验,只要循着笨重的大锤子在器械上不断发出掺杂闷沉的“叮当叮当”的轰鸣声寻找,就大概知道老父亲又猫在哪部碾压机下鼓捣着……
听到我的喊声,不知从哪个方向钻出一个影子,黑漆漆的油垢黏在脸上,看不清一点原有的轮廓,工作服也是腥油满布,要不是那熟悉的高大体格依然如故,我真不敢逗戏说他是我那可爱的老父亲大人。
工作上的事且可说努力一点不为过,就是职工自己的私事,老父亲也是那么没有看轻重,像个妇女主任,只要人家有求于他,只要是他自己能力范围,无论深更半夜他也务必跟着调节帮忙。
因此妈妈对那些上门有事的是一概没有好脸色。每次一回到家,保准永远是妈妈愤愤不满的抱怨,“单位是你的家了,还不知道着回来了?搞不了明天再搞啊?……你想不想这个家了?”妈妈那骂了几十年的台词我不用听都会倒背如流了。
老父亲平时上班一就顾不了家的事了,可是他也体谅妈妈一个人顾家的辛苦,二话不说默默地包揽了早餐任务,那香喷喷的鸡蛋面和猪油炒饭,让我们做儿女的一直怀念至今。
好不容易等到老父亲退休了,还以为家里因此能安静下来,他也就能少折腾了。
可是,时不时的,早餐过后,他总用塑料袋装了一大袋没吃完的米饭就急匆匆往外跑,也不跟家人解释一下,害得家人偷偷摸摸跟踪一段路,原来老父亲是送给附近街边茅草屋的那一家人老小了。而在这条街上就他们一家还住着茅草屋,在全是瓦房的街面上特别扎眼,那家人居然还养着好几个小孩,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一家人仅靠捡破烂过活,茅草屋内散发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身上还时常会闻到一股子骚味,别人远远地就避之三舍。
可老父亲,好像没嗅觉一样,凭着自我心间架起的灯塔,每天早晚都拎着剩菜剩饭偷偷送过去(怕老妈骂总当老好人),而老父亲说他们挺可怜的,看到那些小孩子狼吞虎咽吃得很香,老父亲自己也像吃了蜜似甜滋滋的。时不时还瞒着家人接济给他们一些旧衣旧物,妈妈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折腾。老父亲不会说一些大道理,只是认为自己能帮上忙就尽量帮人一把。
现在老父亲不在了,没有给儿女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唯一留给子女的几本书,一本工作期间的会议纪要,一本家事日记,还有那本塑胶封的红色《毛主席选集》,我经常看到他,有事没事,就捧着它在灯下认真品读,似乎要把里面的精华化成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为这,老舅一见到,经常骂他“真正的榆木疙瘩,整天捧着没用的东西看,又不能吃不能用的,怪不得我妹跟着你受穷。”而他听了却也总不吱声,总报以憨厚一笑,不置可否
翻阅他的工作日记,偶然间发现,在工作日记的某页,不知是谁在扉页提的几行字,歪歪斜斜在边角写道“×哥,发扬你崇高风格:代人宽三分是福,处世让一步为高,部下题”,这“×哥”就是我老父亲的绰号,在这条小街巷上,连小孩儿都亲切地大声叫老父亲“×哥”!
当四十年党龄奖章发放到老父亲手里时,他就特意第一时间穿了一套别人送的橄榄绿的工作服,来到照相馆,将奖章挂在脖子,郑重其事用双手捧着徽章,高兴地皱皱的额纹似开了花怒放了生命,随着“咔嚓”声,一个永恒的瞬间定格了一个四十年党员岁月静好。
看到那张照片时,我似乎理解了,年轻时的他对错过当兵机会的遗憾的渴望,假如当时家里的条件允许,我相信,就老父亲那不服输的性格,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拿到一枚真正的军功章的。
我在外工作的那些年,一直都在担忧老父亲在家一个人孤伶伶的。自从妈妈去世后,他一直都过得不是滋味。每个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尽光芒,老父亲已经早早自己做好饭吃饱,一听到附近的戏楼的锣鼓声响起,就迫不及侍地手提着一个水杯或一把蒲扇子,哼着个小曲,关上了那扇没有人气的门,向戏楼的方向走去了。
多少次,当我想像多少次这个场面时,我的心刀一般的刺得疼痛,也正是基于这个原故,我才急切地想让他老人家上来广州一起生活,这样他就好有个照应。老父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说上来没有乡下的戏台听雷州歌,也没有一个可以听得懂和说得话的人陪他,他宁愿一个人在乡下过那种慢生活。
老父亲在的日子,连梦都做的踏实而不知忧愁, 他就似这个家的天,支撑着这个家的兴隆。如今老父亲过世多年后,儿女的心中却多了忧患,梦里多了那个80岁了还那么步伐有力的暮光之影。
老父亲,你是那蔚蓝的一片天,是那幽深神秘的一座山,我想越过那片天,翻过那到山,看看你那淡定的目光、那憨憨的笑容和那份永远不服输的倔强,一点点一滴滴似片场般融化在我漫漫的人生长河里,激励着我不断追逐未来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