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涛 一读书人
很小的时候，我以为世界就是永集村那几百亩的幅员，时间就是什么季节穿什么衣服，到我这为止，一切都安排好了：小孩子不再长大，大人不再变老，老人不再死去。明春的檐下，喳喳叫的，依旧去年那窝秋燕。十年前吹落爷爷草帽的那股旋风，又回来迷住我的眼。锄草用锄头，施肥用铁锨，割麦用镰刀，脱粒用石磙，扬场用木锨……用完靠墙一放，或是场边上一丢，明年取来再用，侍弄的还是去年那块麦田。
从永集到大营，到宿州，到哈尔滨，到成都，一步步走近繁华，也一步步远离故乡。在外的这些年，我吃过各地的菜，全不是故乡的味，走过数不清的路，都不似故乡那样平，换过好几回住处，终没能扎下一条根。
也许早知道我终将远去，也许是恼我一去总不回，故乡没在原地等我，她走得很远，很彻底，整个儿躲进回忆里，几乎消灭了曾经存在的证据。
【1】
不见了与我同龄的黑狗
为防狂犬病，一天之内打死了全村的狗，因着我的哭闹与抗争，独独饶过我家这一条。
那是条黑狗，据说与我同龄，我护着它的时候，它跟我一样小，我们一同生长，我长大一点，它窜高很多，很快就长成了一条大狗。
它是全村唯一的一条狗。没了同类的怙恃，在人类的村庄里，它显得胆小而落寞。要饭花子来了，挨家耍猴，每次都吓得它远远躲开。全村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咬人的狗，故而连最基本的敬意也不给。依老例，人狗狭路相逢，人要让狗，可黑狗自始就没享受过这种礼遇，躲人不及都要挨打。打也不往死里打，毕竟，村子里不能没有狗，一天听不见狗叫，全村人都会心慌。
村子很小，我家又居中，狗在我家院子里叫，全村都听得见。我家的狗，是为全村人养着的，因此，即便在自家里，它也得不着格外的关照。八十年代的农村，粮食还很金贵，虽说“吃了不疼脏了疼”，可狗吃不算吃，只算脏了。新蒸的馒头拿来喂狗，任谁都会心疼，人吃剩下的留给人下顿吃，直到馊了长出毛来，脏也脏了，人吃不得的时候，才轮得到畜生。黑狗因此常饿肚子。
家里吃不饱，只能打野食。反正村子就那么点大，一个人的背后是上百双熟视的眼睛，不怕它走丢，或是被杀了吃肉。我家的狗，终于吃上了百家饭，可它到底是认家的，知道夜里该卧守谁家的房门，看护谁家的后院。
每日抬头见着的是同一批人，低头见着的是同一条狗，时间久了，不用看也知道身后响起的是谁的脚步，就连多高的日头谁荷锄踱过谁家的门口，也都是一定的。全村唯一的一条狗夜不归宿，原是件很大的事情，值得全村人过问，然而村民都习惯了闭着眼睛过日子，偶尔开眼也只因为脚踩着了一块不太相熟的石子。一连数个听不见狗叫的夜晚，终于换来人们的一个确认：黑狗不见了。
黑狗不见快一个月，再次现身只是瘦了一些。像是迎接游子返乡，奶奶破例端出一簸箩干净的馒头招待，第一次现出家人般的亲热。狗跟人一样，想吃饱肚子，总要使点性子。
狗跟人太像了，外面跑久了，心就长了草，好吃好喝也留不住。这让我想起久违了的我的光明叔。他横看竖看都是标准庄户人的形象，可一朝见着了外面的世界，就再也无心务农。一日晨起，他也不吃饭，就在自家门前的石磙上呆坐着，任谁也使唤不动，挨到午后，起身到学校取了板凳扛回家来，便算办结了退学手续。前脚刚伺候走了他的祖母我的太祖母，光明叔后脚便外出打工，一走十年，任谁也不联系，老父过世也寻他不到。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以为他已经悄悄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好在没有，意料之外地，他又回到了永集这块土地，悄无声息地，就像当年他的出走。
没过几天，黑狗再次消失。因为有了前面的经验，这一次我们倒没有格外挂心，想着啊，它会在某个宁静的夜晚，以有气无力的一声吠叫宣告回归，又或者在饭点早过的某个午后，心有不甘地挠抓着橱屋的木门。然而没有，从那以后，永集村十年不闻狗叫。光明叔又走，十年未曾着家。
一个村子，破落到连条狗都留不住，便注定一直破落下去。早在三十年前，黑狗就预知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它用自己的出走，为整个永集写下了谶语。
十年之后，打狗风潮早过，家家户户又养起狗来。只是我再回村，已然是大个子口中的“街滑子”，再没有一条狗能将我认出，全村的狗叫都冲着我一人来。那其中没有一条是黑狗的后代。
终于不见了与我同龄的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