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越
迪伦的这次英国之行单从票房来看是个巨大的成功,可迪伦却一点也不快乐。他被迫演唱的那些老歌已经不再能感动他自己了,他对这种简单的民歌演唱会感到极度厌倦,发誓再也不做这种“乏味”的演出了。英国媒体对他近乎审问式的采访更让他受不了。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理解他,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回到美国后他把自己关在伍德斯托克的间屋子里,用打字机写了篇长达六页的长诗。一开始诗中充满了愤怒,充满了对这个无聊世界的惜恨。可迪伦写着写着,口气就变了,他开始对自己的处境感到骄傲,孤立无援反而让他感到自豪。最后这首诗变成了对这个不理解他的世界的报复。迪伦对这个世界说,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你们不理解,这绝不是我的错,没准被蒙在鼓里还是你们的万幸呢。
这首诗没有名字,迪伦本也没打算把它变成一首歌。几天后迪伦独自一人坐在钢琴前,突然想到了一句歌词:“那是种什么感觉?“他试着为这句歌词配上一段旋律,却越弹越有灵感,最后他以那首诗为蓝本,一气呵成地完成了一首歌曲。写完后迪伦便意识到,这是自己写得最好的一首歌
像一颗滚动的石子
从前你生活优裕,穿着时髦
经常扔给乞丐们一些小钞票
人们告诉你说:“你的好日子长不了
你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
对于那些无所事事的人
你曾经轻蔑地嘲笑
可现在你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你也不再像从前那么骄傲
因为你自己饭都吃不饱
那是种什么感觉
你无家可归
你默默无闻
像一颗滚动的石子?
孤傲的小姐,你曾经进了最好的学校
可那是在混日子,这你自己也知道
至于怎么过苦日子,那可从来没人教
可你发现,眼前的路只剩下这一条
你曾说你无论如何也不会
去和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打交道
可你现在却发现他可不跟你开玩笑
望着他空洞无神的眼睛
你问他愿不愿意加点钞票
那是种什么感觉
你孤立无援
你无家可归
你默默无闻
马族团的小丑们来为你要把戏
可你没有注意到他们其实对你很不满意
你一直没有明白一个道理
绝不能靠别人来为自己提供前进的动力
你曾经和你的外交官共乘一匹黄马
他肩膀上还有一只来自選罗的小猫咪
可你却瘸苦地发现
他绝不是你想要的人
因为他偷走了你所有的东西
像一颗滚动的石子?
你像个公主站在高塔上面对衣冠楚楚的臣民
他们饮酒作乐,以为天下从此太平
他们互相交换着昂贵的珠宝首饰
可我劝你最好去当铺把钻戒换成现金
那个衣衫褴缕的拿破仑,和他所说的话
曾逗得你很开心
他在叫你,你无法拒绝,快过去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侯,你也就无所顾忌
你浑身透明,藏不住一点秘密
那是种什么感觉
你孤立无援
你无家可归
你默默无闻
写好后,迪伦迫不及待地找到制作人威尔逊,要他找一些棚虫准备录音。威尔逊的一个朋友阿尔库珀( Al Cooper)知道了这件事,他请求威尔逊让他也去录音棚试试身手。库珀是个年轻的吉他手,自认为吉他技术了得,客串一次棚虫自然是绰绰有余的了。
录音定在1965年6月15日下午。那天天空下着小雨,库珀早早地就来到哥伦比亚公司的录音棚,从琴盒里拿出自己心爱的电吉他,插好插头,开始活动手指。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迪伦,却是个迪伦的歌迷,自然想好好表现一下。不久,棚虫们都纷纷就位了,大家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又过了一会儿,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迪伦,另一位是个很不起眼的小伙子,他一头卷发,脸上没有胡子,显得十分年轻。库珀后来知道他叫迈克布卢姆菲尔德( Mike bloomfield),是来自芝加哥的“保罗·巴特菲尔德布鲁斯乐队"( Paul Butterfield Blues Band)的吉他手。令库珀惊奇的是,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半旧不新的 Stratocaster牌电吉他居然没有琴盒,雨已经把琴打湿了。他随手拿来一块破布把琴擦干,插上电,自己活动了一下手指,便自顾自地弹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见这位库珀站起身,拔下插头,拿着吉他退出了录音室。他知道今天是轮不到自已弹吉他了。
又过了一会儿,威尔逊也来了,录音正式开始。迪伦把这首《像一颗滚动的石子》教大家唱了一,然后就要大家自由发挥。开始录的几次都不理想,威尔逊叫风琴手改弹钢琴,想试试效果。
库珀望着那架空下来的电风琴,心里直痒痒。可他刚一毛遂自荐,威尔逊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饱:“你根本不会弹风琴,别瞎捣乱!”不一会儿,威尔逊去接电话。库珀再也忍不住了,便偷偷溜进了录音室。他确实不会弹风琴,摆弄了一阵子才终于发出了声音。这时威尔逊回来了,他一声令下,大伙又开始演奏起来。库珀只好硬着头皮按下了琴键。他一开始只是规规矩矩地按照一般音乐和声的规律弹,渐渐地他大胆地加上了一些变化。一曲终了,重放录音时,迪伦似乎听到了什么他喜欢的东西
把凤琴的声音调高一点!“他大声命令威尔逊。
“那个家伙根本不是风琴手。”威尔逊回答,同时狠狠瞪了库珀一眼。
别管他是谁,把风琴的声音调高!”迪伦又命令道。
一曲放完,迪伦说:“行了,就是它了。
就这样,摇滚史上最出色的一首单曲诞生了。虽然里面的吉他、鼓和贝司都非常出色但库珀的那段有如神助的风琴伴奏却最为醒日,为歌曲平添了不少魅力。
表面上看,迪伦在这首歌里对一个落魄的女性朋友大加嘲讽,许多地方甚至有点幸灾乐的感觉,许多人由此认为此歌是写给贝兹的。然而,就像许多迪伦写的歌曲一样,他实际上是在唱自己。迪伦已经下定决心放弃做一个流行歌手,他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他预见到这样做可能会让他失去现有的一切。歌里的那四段歌词似乎是迪伦生活的一个缩影,里面的许多奇怪的意象所代表的含意大概只有迪伦自己明白。
不过,听完整首歌曲,你很可能会觉得他唱的那四段歌词其实根本就不重要,它们完全是为了对后面出现的那段副歌做一个铺垫。迪伦几乎是呐喊着把那几句歌词吼了出来,像是要把它们狠狠地扎进听者的心中。从语法上讲,这段副歌是一句问话,但其实它更像是一句警告。迪伦根本不想知道答案,他只想逼你自问:“你终于要自已照看自己了,你有什么感觉?”在那个民权运动开始走入死胡同的1965年,在那个介于肯尼迪被刺和越战升级之间的动荡的1965年,在那个成年人与年轻人之间越来越缺乏理解的1965年,在那个传统价值观正在被青年人抛弃的1965年,在那个缺乏信仰的1965年,每一个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人都会被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问住,就像被一声响雷击中。
这首歌被哥伦比亚公司当作单曲出版了。为了把整个歌曲录在一张45转单曲唱片上,公司把这首长达六分钟的原歌分成了两半,可广播电台的DJ们都会把两面连起来重新翻录在磁带上,以便不间断地播放。这首歌从歌词到配器再到演唱都完全不同于当时的流行歌曲。人们从没听到过这么恶狠狠的歌词,这么复杂多样的配器和这么愤怒的演唱。和这首歌一比,那些软绵绵的讲究和声的所谓民歌摇滚就统统变成了简单的儿歌。迪伦又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又一次走在此歌很快就在排行榜上升至第二位,成为迪伦自己唱的第一首货真价实的热门歌曲。从此,了时代的前面
迪伦的名字才真正地从民歌圈子里走了出来,进入了广大老百姓的生活中。举个有趣的例子。一位乐评人有一次去参加迪伦的演唱会,有一位听众来晚了。当时迪伦正好一个人在台上演唱原声民歌,那个人听了一会,便不解地问身旁的这位乐评人
“请问,台上的这位是谁?”
你是来听谁的演唱会的?"这位乐评人好奇地反问
鲍勃·迪伦,唱《像一颗滚动的石子》的那个人。
这位乐评人后来再回忆这段小插曲时说,这件事让他开始相信,迪伦的听众已经完全扩展到非民歌圈子里去了。
此歌还促成了许多年轻人投身于摇滚乐。美国著名播滚歌手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回忆说,他是在他妈妈的汽车音响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那是他第一次听鲍勃·迪伦的歌:这首歌对于个十五岁的少年的震撼至今回忆起来还能让他感动。对于斯普林斯廷来说,迪伦的歌解放了他的思想,就像当年“猫王”用摇滚乐解放了人们的身体一样伟大。
可惜的是,在美国民歌圈子里面有许多人并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迪伦背叛了民歌的传统,他的所谓“商业化”走向了民歌的对立面。正好,1965年的新港民歌节给了这些人一次说话的机会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届民歌节的一个突出热点就是布鲁斯的复兴。在民歌节开幕之前,依莱克特拉”出版了一张公司新人的精选唱片,其中有一首是“保罗·巴特菲尔德布鲁斯乐队”演唱的。该乐队成员多半是生活在芝加哥的富裕的白人青年,他们在那个现代布鲁斯的起源地耳濡目染,从布鲁斯爱好者渐渐发展成为布鲁斯的演奏者,尤以布卢姆菲尔德的吉他最为精彩。
结果,那张精选唱片中唯一的这首电声作品却成了歌迷们的最爱。“依莱克特拉”说服组委会把巴特菲尔德布鲁斯乐队”包括在星期六下午举办的布鲁斯讲座的节目单上,结果,本来一般只有几百人出席的讲座吸引了5000多人!该讲座的主持人艾伦·洛马克斯不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非常气愤,他认为这个电声乐队的到来破坏了他心目中的布鲁斯的纯洁性。他的这种怨恨在乐队上台前达到了高潮,因为乐队花了很长时间搭设备,调试音响,弄得洛马克斯很不耐烦。等地们终于准备好了后,洛马克斯一脸愤怒地走上台对听众介绍道
就像你们刚才听到的,从前许多黑人歌手们只需用一个木盒子,装上几根弦线,就可以做出优美的布鲁斯音乐了。现在台上有一帮从芝加哥来的白人,还带来了一大堆音箱和放大器。就让我们一起来听听这帮人是怎么唱布鲁斯的吧!”
洛马克斯一回到后台,一脸愤怒的格罗斯曼马上把他拦住了:“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你怎么能这样介绍一支乐队呢?不管他们是谁,你都不能这样对待艺人!”
他们不是艺人,是傻帽!”洛马克斯比格罗斯曼还愤怒。
将就听砰的一声,格罗斯曼照着洛马克斯的胸口就是一拳!两位同样是重量级的大胖子立刻两位美国民歌界的元老打的这场架绝不只是出于个人恩怨,其背后有很深刻的原因,两人地上厮打起来
的这场架预示着美国民歌界的两股势力的交锋达到了顶点。洛马克斯代表的一方仍然坚持认为民歌应该是古老的传统的、正义的。民歌好比一件古董,任何人为的改变都会破坏民歌的形象。
而格罗斯曼代表的一方则认为民歌只是一种音乐形式,应该代表新的潮流、新的文化、新的价值
31)观。谁都应该可以自由地借鉴民歌中的任何成分,并从中发展出自己独特的音乐形式
两人打架之后,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格罗斯曼立刻跑去和“保罗·巴特菲尔德标
队”签下了合约,开始正式代理这支乐队的商业事宜。这一纸合约为他后来转向代理摇乐
下了伏笔
迪伦的演唱原定于7月25日星期天晚上举行。关于他是否预先决定插不插电,后来人
许多猜测。比较公认的说法是他本来是没打算带电声乐队上台的。可看了“巴特菲尔德乐队
演出后,他突然临时决定和这支乐队合作。为此,他们赶紧在星期六晚上排练了一次。虽
仓促,可迪伦认为他的歌曲本来就不定型,里面包含了大量的即兴演奏,所以只要把歌曲的大
走向弄清楚就行了。
星期天晚上,在民歌节的主会场,一场美国民歌史上最重要的演出开始了。演出前,西
上舞台,为听众播放了一段婴儿哭声的录音,然后郑重地对大家说,民歌手们将通过今晚的演唱
告诉这个婴儿我们将为他建立一个怎样的世界。如果西格能预先知道演出的进程,他是青定
会这样说的
组委会安排了一系列传统民歌手上台演唱,每人半小时左右。迪伦被安排在两个传统歌手
中间上台,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那样作为压轴戏出场。迪伦之前的演出进行得很顺利,轮到论
出场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工作人员紧张地往台上搬音响设备。电声乐队的现场演出需要大量设
备,组委会根本就没有准备,后台的调音台极为简陋,而且是由完全没有舞台调音经验的民歌制
作人罗思柴尔德负责调音。因为时间紧迫,他连音都没来得及试,迪伦就出场了。
人们熟悉的那个穿着粗布衣,牛仔裤的格思里式的迪伦不见了,出现在舞台上的是一个身
穿黑色皮夹克,里面穿一件枯红色印花衬衫的新迪伦。更奇怪的是,他手里的木吉他不见了,群
子上的口琴也不见了,代之以一把 Stratocaster型实心电吉他!随着他一声令下,会场上立刻充离
了电吉他刺耳的噪音和架子鼓打出的震撼节奏。接着,迪伦的声音出现了:
“我不会再在玛吉的农庄干了!”
可是,由于调音的问题,迪伦的声音立即淹没在由电子扩音器发出的巨大的声响中。毫无经
验的罗思柴尔德只管把所有的旋钮调到最大位置,现场音响几乎完全失真。由于舞台上没有
听音箱,鼓手几次打错了节奏。另外,乐队和迪伦的配合本来就不很默契,这次更是各弹各的,完
全乱了套。台下听众则根本听不清迪伦在唱什么。渐渐有人开始发出嘘声,不时还能听到有人高
喊:“把声音关小一点,我们听不清!”、“我们要民歌!”、“我们不要电吉他!”、“我们只要迪伦,不
乐队!……面对台下骚动不安的人群,迪伦困惑了。两年前他们还把自己当作国王顶礼膜拜
可今天他们就突然嘘起自己来了,时代真是变了。
台下的骚乱比起后台发生的事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迪伦的电吉他声刚一响起,西格就
立刻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他不相信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新民歌之王居然向商业化投降,玩起了
乐!被激怒了的西格顺手抄起一把斧头,就要去砍电源线。组委之一的彼得·耶罗立刻冲上
了西格,民歌节的组织者乔治·韦恩则建议先把电源掐断,再决定是否让迪伦他们再唱下
罗斯曼则在一边愤怒地大叫:“你敢断电源,我马上去法院告你!”很快,在场的六个常委就
线了两派,西格、韦恩和洛马克斯要把迪伦赶下台,而耶罗和格罗斯曼则坚决不同意。最后,以
歌学者身份参加组织工作的西奥多,比克尔说话了:
“皮特,快放下斧头。这个乐队,这些小叛逆们,他们不就是二十年前的我们吗?你难道忘记
了我们当年也是些叛逆者吗?为什么我们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让听众来做裁判呢?!”
,不知是因为德高望重的比克尔压住了阵势,还是因为比克尔的一席话让西格想起了当年他
组织“织布工”时遭传统民歌手们白眼的日子,西格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斧头。
与此同时,前台听众们的判决也下来了,迪伦在只唱了三首歌之后就灰溜溜地下了场。可就
在他下场之后,更多的慕名而来的歌迷们又开始喊起了迪伦的名字。耶罗拿起一把木吉他,递给
正在一旁发愣的迪伦说:“再去唱几首歌吧,听众们在等你呢。”犹豫了好一阵子,迪伦终于接过
吉他,返身回到了舞台上。见到迪伦一个人出现在台上,听众们发出了欢呼声,许多人以为他们
的嘘声起作用了,迪伦终于放弃了摇滚乐,改唱民歌了。迪伦一句话也不说,唱起了那首《一切都
结束了,蓝色宝贝》。许多人都听出了此歌在此时此刻的特殊含意,他们意识到以前他们一心崇
拜的民歌之王终于正式宣告向传统民歌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