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父——读《血脉之河的上游》
文/闫庚卉
我还没有出生,我的祖父就去世了。每年过年吃年夜饭,一家人端坐桌前,父亲都会从烫好的酒里倒出满满的一酒盅,恭敬地洒在红砖铺就的屋地上。敬了这盅酒之后,一家人才开始动筷子。父亲捏着小酒盅一盅接一盅,没一会儿就醉了。他低垂着头,哼哼着哭泣,母亲把父亲扶到炕上,从炕琴里掏出枕头给父亲垫上。
我很惊诧于祖父的威力,他是借着那一盅洒到地上的酒乘风而来,还是早就等着这一天,让我们一起想起他。确实,也只有在这一天父亲才会敬上一盅酒。平时,就算是祖父的忌日,父亲也没能亲自回老家上坟
。
父亲对祖父闭口不提,我只看见父亲躺在枕头上,从闭着的眼里流出的眼泪。
祖父没有什么让父亲引以为豪的事情,父亲常常讲起的,就是当年祖父从山东一路跟随父亲逃荒到东北的故事。父亲是祖父的骄傲,还有一件让祖父自豪的事情就是——贫农的成分,正因如此,父亲才可以迈开大步向前走。
关于我的祖父还有一个笑话——我母亲过门的时候,二姑还待在家里,一个老大姑娘总是让人犯愁。某日黄昏,镇上的媒婆领了一个大个子男人,一进屋我二姑就动了心思。没几日,男人打了酒,割了肉,扯了咔叽布,托媒婆送上门,正式提亲。恰巧祖父不在家,二姑默许媒婆把东西放在了炕梢上。祖父一回来,就命令二姑把东西送回去,二姑一扭身子,推门串门去了。祖父自己把东西送了回去。他的理由很简单——我家三辈贫农,怎么能把姑娘嫁给一个地主富农。没几天,二姑却把那咔叽布做的新衣服穿身上了。祖父从仓房里扯出一团麻,把唾沫吐到手心里开始搓麻绳,他瞪着两只发狠的眼睛,一声不吭,连晚饭也不吃,一直搓到半夜。紧接着,他又把切菜刀按到了磨石上,刺啦刺啦,一边磨一边用大拇指试刃口……天还没放亮,祖父就咚咚地踹门,让我二姑趁早,麻绳和菜刀任选一样,早死早托生,他宁愿叫姑娘死也不能眼看着她嫁给一个地主崽子。我二姑的美好姻缘泡汤了,咔叽布的新衣服穿了一天又还回去了。
关于我的祖父,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在我的童年里,爷爷、奶奶、姥姥三个人一起缺席,只有一个姥爷——外祖父。于是,我把四个人的记忆空间一起给了我的外祖父。
母亲说:“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大大小小二十个孩子,你姥爷最喜欢你。”我姥爷是个求真的人。小时候,我俩一起打扑克,他从来不让我,每次偷牌被他抓到,都气得他一摔扑克,不玩了。不管我如何央求。母亲在一边嘟嘟囔囔:“那么大岁数和三岁孩子一般见识。”姥爷躺倒在炕头,一声不吭。
别人的姥爷都护着孩子,我姥爷从来不护着谁。母亲用笤帚旮瘩打我,我躲到他的跟前,他却闪出身子,让母亲结结实实地打到我的身上。在舅舅家住着,他一天到晚咳声叹气,抓菜的孩子,把作业本到处乱扔的孩子,和母亲顶嘴的孩子……反正,没有让他喜欢的孩子。我想,他是谁也不喜欢的。可母亲却一定说,喜欢我。这个喜欢的缘由确实有些诡异。
我七岁的那一年,姥爷去世了。大人们关上屋门,一边号哭一边打扮姥爷,打水洗脸,穿上装老衣服。孩子们围在门外,等着看新鲜。打扮一新的姥爷躺在门板上,山羊胡子漂白,日日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我瞪着眼睛瞧了他半天,感觉他美滋滋的。母亲说,就是从那一刻起,姥爷把我的魂抓去了。发送完姥爷一回到家,我就开始昏睡。一直昏睡了七天,烧头七大姨给我叨咕了叨咕,才把我从姥爷的怀里抢回来。这就是我妈说的姥爷最喜欢我的缘由。
姥爷一去世,他的小木头箱子就给开封了,里面有一支箫、一条白围巾、还有一堆账本子。姥爷还会吹箫吗?他的箫声只有姥姥听过,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姥爷是军需官,姥姥是教会医院的护士。我见过他们的照片,姥爷穿着学生装围着一条长围巾,姥姥穿着护士服带着护士帽,郎才女貌的一对。
“你姥姥跟了你姥爷,一辈子光受罪,最后连小命也搭上了。”不光母亲对姥爷不满,一家子对他都不满。当年打吉林,乱世之中,多少人起哄抢粮库,我姥爷硬是一动不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不能去抢,强盗才会抢。结果,一家人差点饿死。
我相信,就是饿死,姥爷也不会去抢去偷。一九四九年,姥爷当了大队会计,他的每一笔帐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小木头箱子里锁着他的良心和清白。姥爷一死,他的账本子就添炉坑里烧了,变成一堆纸灰。每个人都说,他的一生真是失败,不光自己没得好,儿女也跟着没得好。其实,他灵活灵活,这一大家子人就不一样了。
姥爷去世后,母亲放大了一张他的照片,挂在我家的墙上。我每天都和他打招呼,他眉头微皱,那双单眼皮包裹的眼睛里一开始并没有内容,后来,却有了内容——不满意不满意。姥爷对他的孙儿们一个也不满意,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有很多“办法”,让他看着难堪。
我的祖父外祖父和李登建老师笔下的祖父一样,都是一个一个的犟老头。没读李老师《血脉之河的上游》之前,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在我眼里都是失败者——一辈子都在穷困的压迫里挣扎。读了李老师《血脉之河的上游》才明白,他们都胜利了——忍受着贫穷捍卫住尊严。
在李老师的文章里,祖父等同于拿破仑——一个卖油郎;一个为了捡一摊牛粪,半夜“梦游”的农民;一个咸鸭蛋吃四五天的吝啬男人;八十岁还要干活挣钱永不服输的倔强老人,等同于拿破仑。
这文章好似一记重锤,锤打着我的胸壁咚咚地疼,当我读到——“为了割嫩芦芽挣钱,七十多岁的祖父跑十多里,出征芽庄湖。傍晚,祖父满载而归,小山一样的草捆把他压扁,只剩两条蹒跚的腿。他尽量把头埋在草下,从人们怜悯的目光里走过(生产队里只有那些学生娃才去挣这份牛粮钱,大人去挣被人瞧不起)。短短的村街,对这个很要脸面的老人来说是这么漫长。他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屈辱的。”禁不住落下了眼泪。
李老师从祖父的内心一路写来,这是一个怎样的祖父啊!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 , 有很多这样的祖父——与命运抗争到底,坚守本心,永不服输,他们都是将军。
祖父们的血仍流动在我们的血液里,追溯我们的血脉之河,我们却会惊讶地发现,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那河流之下的暗流涌动,波涛汹涌,那坚守初心的勇气和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