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轩鸿
团里下了命令,叫我们到宣传队报到,准备参加斗争。马上我就要逃进山去,可是陈清扬不肯跟我走。她还说,她无疑是当地斗过的破鞋里最漂亮的一个。斗她的时候,周围好几个队的人都去看,这让她觉得无比自豪。——《黄金时代》
我有一套上海译文出版社在2005-2007年分批出版的《世界名家中短篇小说选》,合计20卷,无论选材、翻译、插图还是装帧都是上上之选。单是这一套书中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在网上就可以卖到两三百块。
我还有一套译林出版社的《王小波全集》,那工艺可真是绝了,连纸都裁得毛毛躁躁,好在价格便宜量又足,10本只要150块。
从外观和价格上来说,这两套书之间的差别就是国际足协梦之队与中国男足的差别。
但从内容上来说,单凭一本《黄金时代》就足以使我把这两套书同等对待。
在识字率低,贵族、士族垄断知识的年代,一个囿于庸俗生活的普通人要想知道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是非常困难的,因而像孔子那样对平民传授知识,好为人师的人无疑是伟大的。然而物极必反,如今的人们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耳提面命和谆谆教诲。像王小波这样用黑色幽默和感官刺激先把书写得好看了再说,让读者在心满意足心悦诚服之后爱看出点儿什么就看出点儿什么的人便比同时代的某些好为人师者珍贵得多。
《黄金时代》中,王小波用不到五十页的篇幅塑造了一个胸大腿长白皙善良有情趣有担当的完美破鞋——陈清扬。由于这个看起来像婊子的圣母与这几年电视剧里流行的看起来像圣母的婊子形成了鲜明而有趣的对比,特摘录《黄金时代》的开头,让朋友们或认识或重温一下这个魅力四射闪闪发光的陈清扬。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样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偷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陈清扬找我证明她不是破鞋,起因是我找她打针。这事经过如下:农忙时队长不叫我犁田,而是叫我去插秧,这样我的腰就不能经常直立。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腰上有旧伤,而且我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如此插了一个月,我腰痛难忍,不打封闭就不能入睡。我们队医务室那一把针头镀层剥落,而且都有倒钩,经常把我腰上的肉钩下来。后来我的腰就像中了霰弹枪,伤痕久久不褪。就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起十五队的队医陈清扬是北京医学院毕业的大夫,对针头和勾针大概还能分清,所以我去找她看病。看完病回来,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追到我屋里来,要我证明她不是破鞋。
陈清扬说,她丝毫也不藐视破鞋。据她观察,破鞋都很善良,乐于助人,而且最不乐意让人失望。因此她对破鞋还有一点钦佩。问题不在于破鞋好不好,而在于她根本不是破鞋。就如一只猫不是一只狗一样。假如一只猫被人叫成一只狗,它也会感到很不自在。现在大家都管她叫破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陈清扬在我的草房里时,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上那间医务室里装束一样。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长发用个手绢束住,脚上也多了一双拖鞋。看了她的样子,我就开始捉摸:她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点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穿。这一点可以说明陈清扬很漂亮,因为她觉得穿什么不穿什么无所谓。这是从小培养起来的自信心。我对她说,她确实是个破鞋。还举出一些理由来:所谓破鞋者,乃是一个指称,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大家说你偷了汉,你就是偷了汉,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至于大家为什么要说你是破鞋,照我看是这样:大家都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就该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假如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偷个汉来。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没有义务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汉再决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义务叫别人无法叫你破鞋。陈清扬听了这话,脸色发红,怒目圆睁,几乎就要打我一耳光。这女人打人耳光出了名,好多人吃过她的耳光。但是她忽然泄了气,说: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的事。她还说,假如我在这些事上琢磨得太多,很可能会吃耳光。
倒退到二十年前,想像我和陈清扬讨论破鞋问题时的情景。那时我面色焦黄,嘴唇干裂,上面沾了碎纸和烟丝,头发乱如败棕,身穿一件破军衣,上面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跷着二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你可以想像陈清扬听到这么个人说起她的乳房下垂不下垂时,手心是何等的发痒。她有点神经质,都是因为有很多精壮的男人找她看病,其实却没有病。那些人其实不是去看大夫,而是去看破鞋。只有我例外。我的后腰上好像被猪八戒筑了两耙。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也能成为看医生的理由。这些窟窿使她产生一个希望,就是也许能向我证明,她不是破鞋。有一个人承认她不是破鞋,和没人承认大不一样。可是我偏让她失望。
我是这么想的:假如我想证明她不是破鞋,就能证明她不是破鞋,那事情未免太容易了。实际上我什么都不能证明,除了那些不需证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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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这篇小说并不长,说多了就会剧透使没读过的读者损失后面一浪高过一浪的阅读快感。对于推荐书籍,本人一贯采取爱看不看随您便的态度,因为推荐这种事情越是情真意切越让人心生抵触,这就和我们讨厌听人讲道理一样,都是过分“主动热情”的教育风气造成的。
所以,我只想说,《黄金时代》是一篇以“忏悔”和交代材料为形式、以教育人、提升人的灵魂为目的,写给关心群众的干部和需要思想改造的群众看的小说。对于小说中提到的搞破鞋、野合、恋足癖、打屁股之类的情节应当跳过,把注意力集中在组织对坏分子的关心和照顾上。
最后,悄悄地说一句,此生能够看到王小波的书,何其幸运。
我国的出版界曾经多么有担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