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羽说新语
冬天,冰儿头上搭一条绿格子的方头巾,小脸蛋红扑扑的像粘了红粉笔屑,单眼皮大眼睛黑多白少,忽闪忽闪,樱桃小口笑成个圆圆的"o"字,露出雪白整齐的细牙。她花棉袄外一件条绒布罩衣,罩衣袖子短一大截,底边露出来,但是很干净。她妈妈给她做的花棉布袖筒,套在一只袖子上,两只手揣在里面。
我们有说有笑去上学。穿过小巷,走出街门,踏上小桥。北风卷着枯树叶贴着头巾吹透棉衣裤。我们赶快闭了嘴,眯眼侧斜着身子走,手脚如浸寒冰。天空有些阴沉,太阳像是被风吹走了。冰儿顶着风安慰我说回家用热水烫烫就好了,还说,等下雪搓搓手就不冷了。
于是我们很盼望下雪。下雪的时候就不会干冷干冷的,还能滑雪、堆雪人、打雪仗。选干净的白雪攥个雪团,像个白胖馒头,伸舌头舔舔,凉凉的;还可以当武器。照着同学身上掷过去,哗啦散了,看看雪看看你,你笑她也笑,蹲下攥了雪团砸回去,跑远了弯着腰笑。两只手都露在外边,湿了的胡萝卜一般,挓挲着又握紧,涨涨地冒火。但是现在我的耳朵奇痒,手指冻得麻木,腿挨着棉裤就像贴着冰墙,冰儿的脚趾不敢挨地,走路像跛子。我俩索性跑着冲进教室,紧紧关住教室门。
教室里有个很大的炉子,班主任韩老师正在往炉子里加煤块儿,又用烟囱将炉子口盖住大半边,蓝火苗咚咚钻出来,抖抖的变红,教室里暖融融的,韩老师瘦瘦的脸细细的眼,看起来很愉快,同学们都安静地瞧着。韩老师教数学,讲课时手舞足蹈。他说要下雪了正好今天讲的和雪有关,韩老师讲话有保定口音,并不去板书,而是站在讲台下边挨着第一桌同学,不动声色随手合上那同学打开的课本,拿着根白粉笔指天划地讲得眉飞色舞,什么“几个人几只筐几堆雪抬几次多长时间能干完”。这类题目很绕人,我目光盯着挂冰凌的玻璃窗开了小差。
放学以后,我仍然和冰儿一起结伴回家,约了写完作业再玩。
冬日天短,吃晚饭的时候已经拉亮电灯,冰儿来找我下棋,我从未摸过象棋,跟着她学“马走日象走田”。父亲引着班主任老师和英语老师一同走进来。
我妈很高兴,沏茶倒水寒暄,我却有些紧张,生怕老师说出什么让我难堪的事。那个英语老师上课时最喜欢点名喊同学上台去用英语对话,他说得口沫四溅我们却如听天书,背地里都喊他“广播电台”。冰儿站起来,静悄悄溜出去……我两家只隔着一堵墙,一家一户独门小院,迈步就到。不一会儿,冰儿妈妈走进院子,高声打招呼,在门口跺鞋底的雪。
家访并没有多久,老师们踏雪散步恰好走到我家门口,就进来了。
很多年过去了,老师们究竟说了什么,我早已忘记,但那一晚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一直在飘洒,时日越久越清晰,几乎映照了整个童年。我们站在大门口,看着两个男老师跨上小桥,走上大路,向南拐到东马路去了。街门口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扣着碟子似的铁灯罩,投射出的光仿佛裂了的冻苹果。银白的路面两行浅浅的脚印时隐时现,不多久便被完全覆盖,白茫茫莹光闪烁,灯光下雪如刀箭,风吹着斜斜飘落,悄无声息又那么触目惊心。
日子不禁过,落了几回雪,飘了几阵风,人生就已过半。到了2008年冬天,全国范围内自西向东几十个城市连续降雪,竟然成为灾难,北方大雪司空见惯,南方降雪却令人措手不及,有人冻死有人冻伤,万人受灾,房屋倒塌无数,多处飞机航班取消,多地机场关闭。汽车长了胡须,树枝白发飘飘。高速路被雪覆盖,不得已封闭,从没有见过雪花的南方人大开眼界,进而深受其害。北京街头异常清冷,汽车变成了雪馒头,行人举步维艰,或喜或愁,树枝咔嚓咔嚓折断的声音不时传来。
第二天是周一,学校开学大人上班,火车成为唯一的回京通道,外出探亲的人们把火车站挤成了马蜂窝,嗡嗡嗡嗡地进进出出,有一种熟悉的大串联的火热气息充斥车厢内外。列车票难求,买不上票的学生不顾一切往车上挤,上班族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变成小虫飞上去,焦虑的列车员被挤得转不动身,急得只能高声喊,火车变成了菜市场。出站口的地上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复又结了冰,脚印和雪水凌棱硌硌,走路打滑,空气冷冽,眉毛上结了霜,很多人站在深夜冷风里伸头缩颈,焦急地等待晚点的火车。
我和刚上初中的孩子失联,欲哭无泪。他在四姨的帮助下挤上从延庆开到西直门的火车,我去火车站接他,竟然没有接到。出站口的大人孩子蜂拥而出又四散而去,我的娃娃不知去了哪里。我看到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我的孩子,热切的目光迎上去,人家压根就不看我,我就要疯掉了,就想站在雪地里尖叫,忽然就在立交桥下迷失了方向。此时我的一位老师正开着汽车在路上慢行,他在寻找风雪中落难的行人,雪中送炭……
也有欣慰的事——第二天新闻联播通知因为不可抗力学生停课不到校,算是给那些没有赶回来的学生一次特赦。谁堆了个半人高的雪人,用一把断了杆儿的墩布头儿当雪人的头发,像个森林女妖。
转眼2018年翻篇了,北京奇寒,才数一九,门外的水盆冻成了冰石头,小狗缩着脖子不愿出门,出门就追着风狂吠。拼多多火了双十二,棉服棉靴热卖中,圣诞老人遭到冷遇,望穿双眼不见雪。天空心事重重,仿佛被雾霾刷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