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紫色檀香 墨上尘事
所谓银碗盛雪的日子,是门前种花,屋后种菜,自己腌制咸菜,有柴米油盐诗酒茶,三五知己秉烛夜谈。窗外蔷薇灿灿的开,人在屋内风长气静的笑。小狗睡着,孩儿睡着,屋内有米香熟透了,琴师操琴我唱戏,日子一天天老透了。到八十岁,依然旗袍球鞋小酌。此生,足矣。
——雪小禅
01
我铺开雪白的纸张。心头的雪,笔尖的雪,天上的雪,一股脑地涌出来,簌簌地落下。我困在一座白茫茫的城里,是梨花满地不开门的孤绝。此刻,世界在门外,我是独自幽居的客。
雪于我,有色有味有形有貌,也有魂。我见过它六瓣飞花的形貌,流雪回风的舞姿,也亲尝过它清冽绵爽的微甜。我还坚信它有着蓝色的魂魄,就像澄澈透明的“哈瓦那蓝”。这蓝色的魂魄是我心口飘着的风筝,多少年,我追寻它。在孤单时,与它相看俨然。在郁闷时,和它絮絮而谈。在这个焦灼的时代,爱一个人变数太大,倒不如爱一颗透明的魂。
敏感如我,心上早就被凿开缺口,疼痛是生了根的,无法撼动,但血总得止住。我需要雪的柔软,雪的冰冷,来满满地填充伤口。抚慰也好,麻醉也罢,雪落无声,予我一剂天赐的良药。
若有人在雪中弹铗而歌,我定是那个临风洒泪的人。遥指大雪深处,唯斯人,与我同归。白衣白裙端坐雪中,雪是我,我是雪?浑然忘我中,也放下千般爱恨。
大雪这天,无雪。我看到夕阳如晚钟,纷纷落叶似木鱼声声,而深冬是一个双手合十的老僧。我遥想雪在天际,如袅袅一段梵音。
很多时候,雪是我从喧嚣尘世中抽离出的一个意境,我置身其中,在无垠的孤独里重逢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孤独愈深刻,她才愈清晰。就如此刻,我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敲击键盘,指尖冒出白茫茫的雪来。黑夜独自黑着,我独自下雪。
02
在人头攒动的异乡的街头,我常常会迷了路。我有时怀疑自己是故意迷失,带着自虐式的快感。我渴望寻见一扇天地间隐藏的门,我推门而入,走进一个“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境界。在这辽阔的洁白和永恒的孤独中洗濯自己也感受自己,情愿做了一个苍凉的行者,用这千年不融的西岭雪消尽内心块垒,让我如白鹭一样轻飏而去。
有一段时间,我迷恋上了锦衣夜行。在黑夜里,感觉自己像一个御风而行的女巫,可以放肆地打声唿哨,可以跳跃起来亲吻树叶,还可以和凌乱的月光一起醉得东倒西歪。黑夜敞开了它黑色的袍子,我贴近它的怀抱,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白天,那无数双眼睛常让我心生局促。在陌生人灼灼的目光下,我不自觉地就粉饰了自己,扮端庄优雅,扮清纯可爱。真像是舞台上的伶人,唱念坐打都是为了展览自己,还要忐忑着,下台后是否会落人话柄。而黑夜如一道屏障将我和世人暂时隔开。如果我喜欢,我可以扭腰甩胯地走路,我可以轻声哼唱跑调的歌曲,我可以不刷睫毛和口红,擦掉脸上的胭脂。这时我就是一片洁白的小雪花,在风里舞着笑着,吻遍万物和尘埃,心里充盈着温柔的爱意。身体焕发出通透的欢喜,不再有怯懦和忧惧,像一个裸着的赤子,泛着白莲花的光。
最妙的是,一个人在月下赏雪,那心情像是去拜谒一位自己思慕已久的林中高士,需斋戒和沐浴之后,身心清洁地踏上路程。到了近前是大气都不敢呵的,怕扰了雪的静谧,也怕呵出的浊气会融化了雪,污染了雪。只在心上开一剪梅,疏影横斜,为这皑皑白雪喝彩。月光和雪光俱是十分的清冷,如两个白衣的美人四目相对之时即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在静穆和辽远里结下了最深的默契。一个在云端里守护,一个来尘埃里滋润,终是与这万丈红尘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刻,适宜孤舟登临湖心亭,适宜临窗弄琵琶,适宜银瓶插素梅,适宜遥想一朵莲。更兼四周玉树琼枝,雪泥鸿爪,让人有误入瑶台的恍惚。恰似一场天上人间的欢会,而我独得清冽的寂寞。寂寞也如雪。
一个人的时候适宜想念另一个人。从他(她)的身体发肤到他(她)心头最幽微处的一粒朱砂,都在想象中完成了隔空拥抱。将世界屏蔽在外,一颗心只在某个人的影像里起起伏伏。
“积雪满阡陌,故人不可期。”才貌双绝的薛涛也在千年以前的风雪夜黯然神伤:“玉垒山前风雪夜,锦官城外别离魂。”木心说: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在空茫的光阴里,等待一个不可得的人,一颗心从充满希翼的燃烧到绝望成苍白灰烬。大雪这天,我写道:大雪封口,宜静宜默,宜千与千寻。面对着苍茫大雪想念,心口的那个名字会跳脱出来,随处可栖。相思也是别有根芽,冷处偏佳。有一天你以为你终于忘掉了那个人,却发现自己已在生活中活成了他的样子。
03
在一场大雪中,贾宝玉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光头赤脚,渐行渐远,渺渺茫茫,归彼大荒。
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间一梦,至此方醒,醒后皆空幻。大雪压红尘,多少人勘破因果,遁入空门。但更多的人,看破不说破,平静地做了风雪夜归人。
瑞士德语作家罗伯特瓦尔泽满腹才华却受尽冷落,一生被贫穷和疾病困扰,最后倒在大雪中的废墟上。他的文字被比喻成轻轻飘落的雪花,在平静中给人以无限遐想。而他也被称为命运如雪的诗人。他的短暂一生,有23年是在精神病院中度过。一个刻意要把自己弄丢的人,却在若干年后因为他的文字惊动了全世界。瓦尔泽的唯一遗物是一只旧皮鞋盒,里面装着526张写满密密麻麻铅笔小字的手稿,这些手稿上的字迹只有一至二毫米,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手稿竟全部是写在一些废纸上,如车票、日历、卷烟壳等。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却在写字时思维异常清晰。诗人隔绝了全世界却始终未曾放下写字。多少人就是这样在如雪的命运中默默跋涉,凭着热爱和信仰的微光,踏出一条曲曲折折的路来。终究,在悲欣交集中自得圆满。
雪来时,翩翩无声,剔透晶莹。雪化时,水气氤氲,转瞬无踪。质本洁来还洁去。这一生若是长长的修行路,我愿修成一朵雪花,静静来去,了无牵挂,才是大自在。渡尽劫波后,若是拈花微笑,请你选一朵空灵的雪花。
红尘万般色,不抵一场白。我信。
作者简介:
紫色檀香,“墨安闲语”文学微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