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人生,是大江东去、是千古风流。他纵横于儒、释、道,诗词书画皆为另辟。他历尽坎坷,万劫不死。岁月失于道路,命运困于党争,生活寄于风雨,襟怀奉于苍生。才大遭嫉,挥之不去;虽为文雄,言祸偏来;真话虽贵,当权难容。在精神沙漠中特立独行的苏东坡,背负着政敌和亲朋好友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及悲欢离合,先后与王弗、王闰之、王朝云搀扶着走过了大宋的山山水水、十湖九州。晚年时他被贬海南孤岛,走向天涯,走向中国的历史长河,走向炎黄子孙的心目中。
跋涉过千山万水,在一个叫“黄州”的地方久久停留。只为向一位我极其崇拜的诗人顶礼,是他将一段绚烂的文学史凝固成赤色的坚岩。
黄州古城,赤鼻矶头,林木葳蕤,亭阁楼榭半隐在绿丛。一山陡峭,站立着昔时的汉川门。褐色石阶沿坚岩蜿蜒,石阶磨出了凹陷,记录着岁月。条石护栏下面,苏东坡热爱的翠竹挺拔直上,微风轻拂的竹叶簌然。
上八卦桥,经锁春台,绕楼花园,过蜂腰桥,问鹤亭下,荷花池回环曲折,莲叶间传出平平仄仄的清韵。登高一览,远山似眉黛,原野一碧万顷。是谁问:君见否,苏子泛舟作赋、酹江邀月?
相隔了一千年的沧桑,浩瀚大江的岸际线已随波涛滚滚的历史远去。永远留下的是诗人的歌吟和歌吟中的诗人的灵魂,以及后世人们的无尽浩叹,一腔怅惘。
九百三十四年前那个晦暗的春天,被贬谪的诗人蹒跚走出落满乌鸦的御史台。整整四年又四月,团练副使躬耕于黄州荒芜的坡地,中国最伟大诗人的行列有了“东坡居士” 。
“神祇编织不幸,以便人类的后代歌唱。” (《荷马史诗》)一场乌台诗案,让总是不合时宜的诗人因言获罪,曾经锦衣玉食的荣华轰然坍塌。诗人瞬间由仕宦而成流人;由繁华京都到偏僻小城;由高第府宅到小寺寄居“与僧人蔬食”,到“自筑雪堂”,又“筑建南堂”,方“得其所居”。
但历史的悖论决定了:落寞者成圣。
乱石穿空,正直遭受强暴;惊涛拍岸,论证谁是风流人物。庙堂是滋生阴谋的牢笼,山野才有五谷丰登的沃土。真正的天才不会耿耿于冤屈、戚戚于困境。固然是朝廷放逐了诗人,又何尝不是诗人放逐了朝廷。遗世独立,凭虚御风,去追逐流水行云。江上明月,山间清风,诗人回归于清纯和空灵。
或竹笠草屐,与渔樵杂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衰弱却不失勤勉的手,抓牢了农具的木柄。一掬苦汗,使一泓清流落英缤纷;或一蓑烟雨,放浪山水,“终日无事,啸咏而已”,倚杖听江声,夜饮醒复醉。一杯酒在胸膛燃烧着另一杯酒,“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心则随风景而去,苍茫不可知;或焚香静坐于寺院,“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物我相忘,身心皆空,跟和尚聊天,尽兴处,打个喷嚏也是诗。说是“古今往事千帆去,风月秋怀一笛知”,却没有人能真正读懂他的内心。
自由,旷达,恬静,超然,洒脱,江山风月的主人跌宕出独一无二的高度和光芒。让志士敬,让小人妒,最高的威权也莫奈他何。
池岸断壁上,睡仙亭有石床石枕,醉卧过泛舟归来的诗人。多情的人早生华发,背倚绝壁,心头过尽千帆。听江涛高一声低一声,荆棘丛生的心,打开千古的怀抱,一如不系之舟。风生水起,宠辱皆忘,任音符的一江春水,沿着文字的阶梯,升华或沉沦。苦难是一种宿命,而永恒不需要证明。
那一夜,诗人面对大江长天,凝神伫立于船头。“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一袭衣髯飘逸,在漫江透明的月色里时隐时现。目光越过壁立的山峰,宽大的衣襟里,藏着如椽之笔。举手若电,寒气凛冽的长剑,从诗歌的战场划过。豪气在刹那间逼近,照亮了语言。莫大的痛苦与盖世的才气,惊呆了历代狷狂之士的眼睛。
厚厚一部宋史,苏东坡的一词二赋,横空出世,震古烁今。雄壮而悲凉的铁板铜琶,成千古绝唱。
乌台诗案是政治迫害,却成就了文化奇观。因为歌吟,苏东坡跌入人生的“井底”;同样因为歌吟,苏东坡攀上时代的巅峰。绝世的才情,让一个蛮荒之地,从此万树繁花,千年烂漫。
一首词,两篇赋,让一座城池获得巨大的光荣:“唯楚有才,黄郡实当其半。”(《湖北通志·人物志序》)
贬谪是诗人的不幸,贬谪于黄州却是诗人的大幸。“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虽闾巷小民,知尊爱贤者……”不愧为苏东坡人生最重要的驿站。
漫步黄州,空气里弥漫着苏东坡的气息,到处是诗人的身影,到处是诗人的足迹,街道、地名、书院、广场乃至肉、饼、羹,皆冠其名。水面为杭州西湖之半的遗爱湖,十二景区的题名集苏东坡诗词赋的佳句,采湖形景物的灵气,贮满了黄州人对苏东坡的亲情。
“苏东坡”,早已植入黄州市井的生活。
东坡“以才学为诗”,“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东坡词,一扫晚唐五代的绮丽柔靡之风,成为中国词史上豪放派的始祖。“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东坡散文,平易自然,流畅婉转,比唐代散文更宜于说理、叙事和抒情;东坡书画,成就卓著,行书与蔡襄、米芾、黄庭坚并称“宋代四家”,是中国文人画的开山。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所败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苏东坡在《与范子丰书》中如此写道。
曹公败北的赤壁在黄州之西乃属“传云”,“或曰非也”,却并不妨碍天才诗人的豪迈想象,纵情挥洒。
赤壁之于黄州的意义,不在地理,而在人文;不在赤壁本身,而在苏东坡的赤壁词赋。
苏东坡是中国的骄傲。他与黄州的渊源,使黄州有幸把他当做自己的符号。
茂林积翠,薄雾飘渺,故垒云烟如诗如画。夕阳照在赤壁,赤壁峥嵘而辉煌。
赤壁是苏东坡“一樽还酹江月”时的酡颜。
赤壁是苏东坡“倾荡磊落”的肝胆。
长江依古城流过,水面浮着雾霭,含了浪漫的品质。月色将至,繁星现出微光。山岚、村庄、树木,对岸的灯火轻笼于空明。柔风在林中徘徊,相伴怀古的幽情。
争夺江山的豪杰随江山兴废,寄情天地的赤子与天地存亡。目光透过波浪褶皱的重重黑幕,决然仰望的头颅上是夜空不灭的星宿。大江东去淘不走巍然的中流砥柱,无泪固守的尊严令未来的我们深情眷顾。
“世界的存在为了一本书。 ”([法]马拉美)
赤壁的存在为了苏东坡。
千年的大江,千年的明月,千年的东坡赤壁。千年的天空时晴时雨,千年的草木有枯有荣,唯千年的华章气贯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