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小,老头与老太太就住在我家隔壁院子里。
听父母说老太太是个文化人,年轻时候在日本留过学。在我的印象里,老太太的确很有文化人的气质与精致。她衣柜里挂着各种旗袍,院子里种着一大围仙客来,夏天的时候我总喜欢待在她们家,看她穿着旗袍在院子里浇花。
老头与老太太恰好相反,是个退伍军人,还是个大老粗的军人,老太太养猫他养鸡,自己还在院子里辟了块地方种菜,一块院子两片园子,风格迥异。每次老头给菜园浇粪的时候,老太太都能把房子骂掀。其实也不光是因为浇粪的事情,他们的感情并不好,吵架常有。比如她的猫又在追着那些鸡跑,今天的菜盐又放多了,老头话少,通常都是老太太在破口大骂。
我十二三的时候,老太太和老头分居了。原因是老头把粪浇到老太太的花园子里了,他觉得老太太的地不够肥,老太太一怒之下,把老头的衣裤被褥全扔出了家门,老头就此住在偏房。我还是一如往常的往他们家院子里跑,去老头房间问他怎么扛枪打仗,去老太太房间里看她五颜六色的旗袍,听她唱《锁麟囊》。
直到一年冬天,老头摔倒了,在偏房门口,父亲把他背进房间,我站在门口看见老头轻张着嘴巴,双目黯然。老太太俯身过去问他有什么想说的,他没有发声,只是流泪,没多久老头去世了。两人没有子女,葬礼上就老太太一人守在灵堂,也没有哭,也没有表情。那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那个院子,雪凋了花,猫也不见了,旁人说人死了鬼魂还在,我有时候回家的时候,看见老太太坐在门口自言自语,总感觉她的旁边有老头的鬼魂。
有一天,老太太来了我们家,找母亲聊天。她说自己这么些年都忘了怎么做饭,以前都是老伴做,只有老伴知道她饭菜咸淡,自己亲自做饭反而不知口味轻重。她说自己有心脏病,入了冬老头总怕自己一个人晚上有什么事,半夜两三点偷偷趴在门口,听听房间动静。她笑老头傻,还假装若无其事,雪地里每天早上都有两排脚印,往返在两人的房间,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那晚老太太说了好多,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关于她们。她留学归来,在报社上班,一次前线采访遇到老头,当时一枚榴弹炸响在他身旁,老头身上缝了一百多针,右耳也聋了,但他当时很从容,言谈片刻已成了老太太心里的英雄。后来两人结婚,生了个儿子,孩子聪明得很就是太淘气,有次老头的枪忘记收起来,儿子偷偷拿来把玩,枪就突然走火了。
儿子没了,她恨老头。老头从那天开始,变得寡言。帮老太太做饭,洗衣服,一辈子直到他死都没有让老太太受过一点累。老太太心里有怨,她骂的多不堪他都能忍,说的多难听他都不顾。
其实老太太嘴上不饶人,心里全明白,她知道老头心里有愧,她也知道老头的爱是发自内心,只是儿子没了,这份爱要加倍却只能老头一个人给,这些年他付出的够多了。
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吵嘴,分居原来都是假的,他们都还爱着对方,只是不动声色。
那晚过后,老太太在家里过世,她穿过的旗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有她,有他,还有个小男孩。
文/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