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善
一
爸爸的胃癌，已经到了末期，每天吃流食、输营养液、止痛，周而复始。一米八的汉子缩成皱巴巴的一团，曾经壮如牛的身体痩得不足100斤，每天早晨，睡意朦胧中，我和妈妈起床，重复着这些动作，虚假的微笑挂在脸上，把委屈就着泪水咽到肚子里。
爸爸有点烦躁，对我说：“扶我起来。”他大概是想看看他养在院子里的鸟——那是他为外孙邓新楠养的，桌子上放着给邓新楠做了一半的木头手枪。他望了望窗外，大雪纷飞，寒气逼人，院子里井的旁边那棵李子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抖着，他嘱咐我，等明年夏天果子熟了别摘，留一些给他的外孙子邓新楠，他喃喃地重复着：“邓新楠爱吃，邓新楠爱吃……”声音越来越低……
他想自己起床，想任意走动，想不被人照顾，想可以细心地照顾我（他最疼爱的女儿），更准确地说，他想的是那种自由的空气，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爸爸是最爱我的，妈妈常向我提起的事是爸爸拯治了我的“残疾”，刚出生时我的左耳朵一直折着展不开，爸爸怕长得难看，总是用嘴唇呵着慢慢伸平，反复进行。妈妈问：“你用手捻捻不就行了吗？”可爸爸洋溢着一脸溺爱的表情说：“手有点糙，别磨疼了我的宝贝。”当我的耳朵正常舒展开的时候，爸爸乐得就像个孩子，连连说：“我家闺女是最漂亮的！”（唉，其实那时的我又黑又丑，和漂亮毫不沾边，但在您眼里，我的美是独一无二的！）
去莱州人民医院那里问，医生说：“胃癌晚期，再加上严重的心脏病，不适合做手术了，保守治疗吧。”“保守治疗”，我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只能是静静地等待，看着爸爸的生命像沙漏里的流沙一点一点地流逝，我仿佛看到死神就坐在我家门口，静静地等着，对爸爸说：“嘿，老伙计，走吧。”
想到这，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二
癌魔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侵犯着爸爸的身体，它像跋扈的蒙古大军，沿着淋巴和血管，蜂拥前行势不可挡。爸爸越来越瘦了，疼痛越来越频繁了，不得不靠杜冷丁来止痛。
我看着痩弱的爸爸，突然有种无力的愤怒。爸爸的生命，就这样在我和妈妈的眼皮底下慢慢地消失，而我却无能为力，束手无策，除了哀叹，我还能做点什么？
想起我怀邓新楠时，生命萌发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在心里：那次我用试纸查出怀孕了，但还不敢相信，一直等到做B超看到了孕囊，兴奋的我冲到走廊里，找老公分享喜讯。整个怀孕期间，我一直担心，后来邓新楠发育得特别好，十二周就有了心跳。医生把听筒放到我肚皮上，屋子里响起一个拍球一样的声音。医生说：“这孩子心跳真有力，一定很健康！”这句话给了我巨大的心理安慰。有一天，在学校里睡午觉，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踢我肚子。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是胎动。这是我这一生最美的身体感受。
每个生命来临的时候，都是喜悦的，那一点点的生命迹象，萌动的进程，都让我雀跃欢喜。可是，当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还给大地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都擅长欢迎新的生命，却不擅于告别旧友和亲情。
三
爸爸几乎不能进食，整天躺在炕上昏睡，爸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容枯槁，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爸爸最大的心愿是看看孩子们。我和妈妈犹豫了很久，招呼了在龙口工作的弟弟和我老公，他们冒着风雪赶回来了，带着爸爸最疼爱的外孙——邓新楠。那天他醒来的时候，眼睛看着坐在他对面牙牙学语的邓新楠，然后笑起来。这就是他最幸福的事了。妈妈给爸爸炖了老母鸡汤，爸爸吃不下。他躺在床上看着邓新楠喝，然后坐起身，捞出鸡腿给邓新楠吃。晚上，爸爸一定要妈妈张罗一桌好饭，一家人围在桌子旁吃，爸爸坐着轮椅，半躺着微笑着看着我们吃。自己却不动筷，实际上他已经吃不下了，只能靠吃流食，这是我们一家人最后的晚餐。
晚饭后，风雪停了，夕阳很大很大，推着爸爸在村子里转转，爸爸素来话多，每经过一条街，他都要念叨这是什么街，这条街上住着谁以及这条街和他之间的故事：曾经的小伙伴住在这里，村子里的王大爷曾经帮助过他，等等。我茫然地推着，走着，夕阳的余晖冷冷地照在我俩身上，想哭，这是爸爸最后一次看这些街道了吧，最后一次看看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庄吧，我俩迎着夕阳，夕阳很大很大。
爸爸病危之后，邻居的大婶们劝我妈提前准备后事，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比如选墓地，还要提前买寿衣，因为遗体一僵硬，就很难穿了。我突然明白，死亡，不是空自嗟叹的审美意象，它由无数个真实的事件构成，躲也躲不掉。
等到死亡真正到来时，却完全没有预想中的悲痛，而是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那天夜里，爸爸去了。我和我妈给爸爸擦洗、换衣、摆开灵堂，招呼亲朋好友守孝。等送爸爸上了灵车去火葬场，我整个人都恍惚了，瘫软了，喃喃地对邓新楠说：“你外公走了，我没有爸爸了。”幼小的邓新楠似懂非懂。我知道该去销户口、登记火化了。
我知道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走了……
四
今天，家里静悄悄的，家人都去旅游了，只有我一个人，从清晨呆坐到近中午。龙口这个海边小城很久没有雨，但今天却大雨滂沱，桌上的一本沈复的《浮生六记》还翻在昨晚临睡前读的那页，杯子里的水凉了，人们陆续起床、上班，一切秩序如常……而我却是个没有爸爸的人已经四年了。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是给我生命的那个人，却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多想再一次躺在爸爸的怀里，抑或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但这都是妄想。
爸爸，四年了，院子中的李子树年年结果，却等不来你去摘，你最疼爱的外孙已经长高了许多，明年就可以上小学了，他还依稀地记着自己的姥爷，有时也天真地问我：“妈妈，姥爷去哪儿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问得我心一阵阵疼痛。
我想，每一个离去的亲人，都会在天上成为一颗星，照亮走夜路的人，爸爸，你是我黑暗中最亮的那颗星，照亮我的前程。我将和邓新楠努力前行，认真地过好每一日，让沉淀在我生命中的你，像云层中隐隐的星星，闪亮一次又一次。
今天，雨中，这是一场纸短情长的告别，诉不尽我绵绵不绝的思念！
再见了，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疼爱我的人。
作者简介
王善善，名如其人，一个善良可爱的80后，快乐的教书匠，毕业于德州学院英语专业，烟台散文学会会员，现供职于龙口市龙矿学校，热爱写作和朗读，热衷于公益。工作之余喜欢畅游在文字里，笔耕不辍，爱好散文、诗歌等，作品多见于报刊、文学网站、网络及微信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