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外号老坚决,七十九岁,死得不暝目。
不瞑目的原因很简单:没恢复他的小队会计,平反名誉。
其实,他的冤案根本就没成立,两个儿子是国家干部,老三早已当了大队书记。他认为恢复他的小队会计才算平反。而且要别人宣布,老三不算,于是便上访。上级要老三处理,他还是不服。继续上访。
父亲冤。他本来是一位标准的老农会长,共产党员,闹翻身求解放,没少出力,也曾抛头颅洒热血,支前打过仗。土改时,当过村干。因为,解放前念过几天私塾,认识几个字,算有文化,便当了小队会计。
因为他刚正不阿,坚持原则。也曾得罪不少人。文革中,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设法挤兑他。他坚持斗争。最后竟发展到陷害。
也是他太不相信人,过于爱队,将分剩的玉米站在自己家里。过去的老办法,就是用高粱杆编成箔字,围城圆圈,立起来,里面装上剥皮玉米。上边盖上柴草,不会坏。吃时取出一些。脱粒磨面可食。
站起来之后,玉米干缩些,遇上漏雨,高度低下去一点。这原是很正常的事。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却硬说是他偷了。于是开大会,辩论。斗来斗去,也拿不出证据,百口莫辩。
那天,群众大会在牛棚里举行。这是非正式的批判会。正式批判全要在会场上。分台上台下。被批判者多是四类分子,押上台,接受批判,台下坐满群众,造反派指定轮流上台,或站起发言,义愤填膺,喊口号。什么“打倒”之类。群众就跟着喊。
在牛棚里说明是非正式的批判会,人民内部矛盾。牛棚设在一个大院子里,门朝南,院子里堆满柴草。靠北边是一个大敞蓬,西头是一排牛槽,东头是大炕,连着一个大锅,是热泔水用的。一个老光棍就睡在那里,回家吃饭,也偶尔偷吃牛料。
冬天,热炕是好地方。农闲时节,或遇上阴雨天,便到牛棚里玩,吹牛,侃大山。开大会时,炕上炕下都有。男的多坐在炕上,也有女的。女的多站在炕下,有的倚着门。
大队参加会的那位负责人一到,牛棚里的喧闹声小了些。他开始讲话:“今天请大家来,是商量一下五队丢玉米的问题。有人怀疑老坚决,大家看呢?棒子在他家站着没的。”
他是一个中年人。瘦猴子似的,外号也叫”猴子”。他油腔滑调,专爱给妇女说话,特别是长得好的,看见就拉不动腿。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不干正事。村上也有一个寡妇与他真相好。其他都是传说,只是怀疑。他会说话,口甜,少有人理,人缘极差。老坚决尤其不看好他,很少跟他说话。理不着。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人文革中跳出来,做了大队一级的领导,也不奇怪,是运动总会有人钻空子。父亲一向看不惯他,他也把我父亲当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造反派也有许多好人,老坚决的弟媳,我婶子就是。她是妇女积极分子,当大队妇女主任,队里有事也参加研究,算驻小队干部。人很正直,但因哥哥说话不考虑对方感受,一向不赞成他的为人,关系一般。老坚决的大儿媳,我媳妇也是,她是小队妇女队长,敢说敢做。尊老爱幼。碍于关系,只是偶尔与公公说话。此时一见真要冤枉父亲,也站出来据理力争,主持正义。她说:“俺孩子的爷爷脾气是不好,没少惹老少爷们生气,是真的。爰集体,拿着队当家,队里的事,比自家的事重要,也是真的。谁说他贪污,打死我也不信。七个孩子饿死俩,有这样贪污的吗?”
说到这里,她声音哽咽,停住了。全场鸦雀无声,只有人纳鞋底、牛吃草的声音。停了一会,她又说,“家里人没少说他,你别忒积极。你怪信着自己,众人信着你了吗?今天,真到这一步。浑身是嘴说不清。”这时在场的就有人说话:“我反正不信!人不能没良心!”
接着就有许多人附和,嗡嗡成一团。
一个小队副队长见众怒难犯,出来打圆场:“也没说准这个事,只是落实一下。”
害人者心虚,不好再说什么,但不甘心失败,就策划重选,将我父亲选下去了。父亲明之是阴谋,也没办法,就上告。
此时,三弟已当了大队书记。上级让他处理,他为难:父亲冤屈他当然知道,平反没问题。只是让他再当小队会计犯难:一是父亲年纪大,不适合再做这项工作。二是现任小队会计是高中毕业生。干得挺好。又是群众选上来的,提上来,暂时又没合适的位置。就答应以后再说,把事放下了。
改革开放以后,父亲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儿孙事业有成,吃不愁,花不愁,他偏要坚持当小队会计。在他看来,名誉比金钱重要。他在乎“下台干部”这顶帽子。
【作者简介】李民增,男。山东聊城人。中国乡土诗人协会会员,聊城诗人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羊城晚报》《大众日报》《齐鲁晚报》《劳动午报》《中国电视报》《天津日报》《中老年时报》《甘肃日报》《广西老人报》《昌吉日报》《大江晚报》《南国都市报》《中国乡土诗人》。《海外文摘》、美国《伊利华报》、苏里南《中华曰报》、印尼《千岛日报》及本市《聊城日报》《聊城晚报》《聊城宣传》《聊城文艺》《鲁西诗人》《东昌月刊》《东昌时讯》《景阳冈》等国内外报刊及《山石榴》《三尺巷》等多家网站。散文获第三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大赛金奖。出版诗集《春雨潇潇》、诗文集《柳园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