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杂乱无章的书柜里,我翻出一本缎面布纹的旧日记。漫长的岁月已将它挤压得微微变形,发霉的缎面已然退去了往日的华丽,轻轻触摸,甚至有些光秃了,搁在手上,有一种不堪重负的轻飘感。
这本日记应该是父亲的,它来自于三十年前。但是,父亲是谁?他在哪里?三十年又意味着什么?
我在字里行间寻找着,仍然想不起父亲的容貌、神情、话语、声音……我就那样茫然着,像个被时间遗忘的错误。
日记内容大多记录的是单位里发生的事情——开会、学习、采买、公出、汇报、外调、小结,有关私人生活的记录少之又少。
循着时间的轨迹,我渐渐回忆起来:父亲曾经是一名转业军人,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一所医疗单位的基层干部,他还是一位经常打针吃药的病人。从那些陌生而歪斜的手写笔记中,我似乎听到了一种杳然不再的声音,远远的,像风一样行走着,在我眼前,在我耳畔,在我心中。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张剪下来的日历头,工工整整地贴在日记的空白处,时间仿佛停滞下来,我们彼此观望着——公元1969年3月21日,农历二月初四,今日春分。日历头的右下角,父亲用钢笔标注了一行小字:小明出生,早晨5点30分。
我脑中的空白顷刻被什么包围,然后一点一点地填满了。是一些我脑中的空白顷刻被什么包围,然后一点一点地填满了。是一些灰尘吧?或者是比尘埃更细微的东西——时光的碎片么?终于,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也看见了儿时的自己。
就在日历记载的那天,我这个后来被称为诗人、作家的生命来到了人间。在父亲的观望里,哭泣,微笑,走路,跌倒,打闹,睡觉,上学,写诗……十八岁那一年,目送父亲紧闭双眼,停止了呼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然而当我不经意地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时光又悄无声息地走过了十年。
十年与一生相比,哪个更长一些呢?这十年以来,我除了学会遗忘,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我也记日记,那些封存在箱底的二十几本日记,或许能验证我生命的进程。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收藏了我瞬间的感触,短暂的欢娱,茫然的心悸,瞬间的挣扎,甜蜜的苦楚,深埋的遗憾,还有一个一个从身边走失的人,一段一段不可重复的故事一次一次不能删改的错误……
人似乎总是生活在回忆中,人又总是被记忆遗忘。此刻,我被突然奔涌而来的昔日的是非荣辱眼泪微笑纠缠着,但是我的现在、我的未来呢?我好像站在一个岸边,我的现在与未来呈现出另一种空白。
人世间没有所谓的轮回,有的只是光阴的延续,有的只是落花流水或者花谢花飞一般虚假而近似浮华的幻象。
人可以预言什么,那些预言也可以被轻易打破,像一尊冷硬的石膏像,或者一只通体澄澈的玻璃樽,落在地上,落在无望的回忆与怅惘中,演变成了不可挽回的碎片,永无全复的可能。
三十年前一个生命的诞生与那个男人和我有关,那个男人就是我三十年前一个生命的诞生与那个男人和我有关,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毫无疑问,我在世间经历或即将经历的一切,都是父亲赐予的,我竟然在他离我而去的十年间,茫然地奔波,四处地游走,除了忌日和年节焚烧一点纸钱外,什么都记不大清楚了。
我怎么可以原谅自己呢?我不知道永远的真正含义,现在我对瞬间也感到一种茫然,好像许多经历过的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仿佛交错闪回的镜头都是电影中被人剪辑过的情节。
我在想,这本缎面旧日记里珍藏着一颗被我淡漠了的、隐伏在时间里的、生生不息的灵魂啊。他是我生命的源头,是我俗世的启蒙,是我一切的开始——我的父亲。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的无法挣脱的梦。醒来后才发现,我什么也没记住,恍恍惚惚中,头脑里是一片空白。我看见枕边有一块洇湿,在它的旁边,静静地摆放着那本缎面日记。我知道,在梦里我一定看见了父亲。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时间和空间的墙,交谈了许久……我知道,什么也不能把这爱,从我的血液中割舍出去,就在理智与情绪困顿交结的刹那,我告诉自己,我感到幸福,因为我找到了抵达父亲的方向。
作者简介:
董玉明,笔名方程,1969年出生,视障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