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茨维塔耶娃与里尔克这段“里尔克之恋”却是完全另一种层次和意义上的恋情。对已年过半百,疾病缠身的里尔克来说,这是一段迟来的爱情”,也是“黄昏之恋”;对少女般感情奔放的茨维塔耶娃来讲,这却是被其“神化”,理想化的“柏拉图式”的恋情
里尔克因健康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迁居瑞土的法语区其后他大部分时间待在瑞士南部的一座古堡里。在那里他相继完成了长达10章的长诗《杜伊诺哀歌》,以及组诗《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共50首),这是里尔克后期最重要的两部著作。1926年春,茨维塔耶娃给他来信时,里尔克因身体状况不佳已住进了日内瓦湖畔的疗养胜地蒙特勒的疗养院里养病。
里尔克向来崇尚内心,生性孤傲,又极度敏感,此时已走向人生的暮年。他既与现实环境不协调,又无力改造环境,多数时间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
作为有相当知名度的欧洲一代名诗人,里尔克一生爱过许多女人,也曾为更多的女人所爱。但对于来自茨维塔耶娃的爱,他还是始料不及。这位已近黄昏暮岁且健康不佳的大诗人,面临突如其来同样是诗人的俄罗斯女性的爱,似乎有些失措
不过,里尔克毕竞是充满智慧的长者,对这种似乎从天上“飞来的爱情”,他很快从当初的惊讶和某种理性克制中解脱,变得坦然起来。
他虽说仍有节制但却是平静地接受了获维塔耶娃的爱,他在致女诗人的第二封信中写道:“我接受了你,玛丽娜,以全部的心灵,以那因你、因你的出现而震撼的全部的意识。”在里尔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虽没有滚烫的字眼,但字里行间仍流露出了他的欣悦。他称茨维塔耶娃为他“硕大的星星”,他接着还给女诗人寄去了诗集和照片,并为之写了一首长长的《哀歌》。这首后来被茨维塔耶娃称为“玛丽娜哀歌”的佳作,既是一首献给茨维塔耶娃的情歌,更是一首探究生与死、物质与精神、爱与永恒的哲学诗。这首诗的结尾是:
诸神起先欺骗地把我们引向异性,像两个一半组成整体
但每个人都要自我扩展,如
弯细月充盈为圆圆玉盘
只有一条划定的路,穿过永不
睡眠的旷野。
通向生存的饱满。
在这里,里尔克将爱情视为一种形而上的存在,他欲越过爱抵达某种“生存的饱满”。不过,他对爱表现出的超然,据说曾引起茨维塔耶娃的不满。
茨维塔耶娃显然是这段“三角恋”的主角,她接受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爱,然后又爱上了里尔克。她同时为两个男人所爱,也同时爱着两个男人(而且,茨维塔耶娃也一直很爱她的丈夫)。
当然,这种爱,绝不是那种轻浮女人的作为,而是茨维塔耶娃内心那份过于硕大的爱在以不同的方式体现。
作为一个感情奔放的女诗人,就其性格实质而言,茨维塔耶娃本人就是一片激情的海洋。她需要多样的爱,也需要多样地去爱贵族出身的她,在丈夫面前是个“贤妻良母”,并为之流亡异国,在他乡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儿女。她也爱帕斯捷尔纳克,但那爱情似乎带有某种抚慰性质,有些像姐姐在爱一个“半大孩童”。她爱里尔克,爱得大胆而又任性,但认真分析起来,有时近乎女儿对父亲的爱。因此,有论者认为“这是一种爱的分裂,同时又是一种爱的组合”。
面对年轻女诗人如潮的爱情攻势,一向具有贵族气质和风度的里尔克,也终于无法自持下去了。他试图用同样充满渴望与诗一样情怀的语句回答女诗人。他1926年8月19日致茨维塔耶娃的信中写道
如果我不那么相信,我们注定要彼此结合,仿佛两个层面,两个温情毗连的岩层,同一巢穴的两半(我想记起“巢穴”一词用俄语怎么说[我忘了!1),梦的巢穴,那儿居住着一只巨大的鸟头凶猛的精神之鸟(别皱眉头!)……如果我不那么(较之于你)相信……(或许,那是由于一种非同寻常,纠缠不已,我经受着的,并时常觉得无力克服的重负,以致我如今等待的不是事物本身,当那些事物对我发出请求时,我等待的是某种来自物的独特、可靠的帮助,是莱种相应的支持?)“…那么,我也不会更少地(相反:更强烈地)需求,以使自己有朝一日那样地挣脱出深渊的深渊和无底的深井,但在此之前,是一个间歌,是循环往复的漫长岁月的恐惧是(突然地)面临意外情形的恐惧,那些意外情形于此一无所知,也无法获知
别拖至冬天!…
其中,“别拖至冬天!”一句,是指茨维塔耶娃曾在信中提出过两人相约见一次面。因为此时两人只是“神交”,尚未谋面。里尔克从身体状况着想,让茨维塔耶娃所约的见面时间“别拖至冬天”。
在这封信中,里尔克还告诫茨维塔耶娃,别因为同自己的交往和“恋情”,影响她对如今已成“第三者”的帕斯捷尔纳克的交往,直言批评她“太严厉”、“近乎残酷”
鲍里斯的沉默让我不安,令我伤心;这就是说,我的出现毕竟阻挡了他对你热烈渴望的道路?虽然我完全明白,你在说到(相互排斥的)两个“国外”时指的是什么,但我仍认为,你对他太严厉,近乎残酷(对我也严厉,你希望我除你之外,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别再拥有另一个俄罗斯!)。我抗议一切排斥(它源于爱,却会在成长中麻木……):你能那样、仍然那样地接受我吗?
1926年8月,茨维塔耶娃开始计划和里尔克在法国萨瓦的一个小镇见面。但是由于里尔克身体状况始终不佳,也因为茨维塔耶娃因种种原因未能及时成行,直到这年的12月底里尔克去世,他们至死没能见面。
1926年11月7日,茨维塔耶娃当时住在法国小城贝尔维。她从此地给里尔克发去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亲爱的莱纳!我就住这里。你还爱我吗?玛丽娜。”这是他们两人间的最后一封信。贝尔维的法文中又有“美景”之含义。
1926年年底,里尔克因自血病逝于疗养院,茨维塔耶娃闻讯悲痛不已。她于1927年除夕之夜,就在小城贝尔维含泪写下一封饱含深情的“悼亡信”,寄托她对这位始终未见面的大师兼“情人”的哀思:
年是以你的去世作为结束吗?是结束?是开端!你自身便是最新的一年(亲爱的,我知道,你读我的信早于我给你写信)菜纳,我在哭泣,你从我的眼中涌泻而出
!
亲爱的,既然你死了,这就意味着,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
亲爱的,爱我吧,比所有人更强烈地、与所有人更不同地爱我别生我的气!——你应当习惯我,习惯我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
不,你尚未高飞,也未远走,你近在身旁,你的额头就在我的病上,你永远不会走远:永远不会高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