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光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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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心里都有一份社会理想。这是千百年来“桃花源”声名显赫的根本所在。人类是相通的,“桃花源”并非只由炎黄子孙所独珍。读罢赫尔曼·黑塞所著的《堤契诺之歌》,我明白:外国有人不仅找到了“桃花源”,而且还在“桃花源”里安家落户。痛苦虽难免(他引用一个诗人的诗句曰:即使在此地,我仍是陌生的异乡人),但秉承“对土地、水、空气、四季、植物、动物活力的信仰”而“怡然自乐”;享受着暴风雨之后的宁静,享受着自由、空气、阳光、寂寞以及创作而快乐着:阳光轻柔地舔舐着我/照看着我,让我释然/让我忘却异乡的苦涩。(选自诗《罗卡诺之春》)这个人就是“新浪漫主义者”——赫尔曼·黑塞。
赫尔曼·黑塞(Hermana Hesse),1877年出生于德国南方,1923年入籍瑞士。194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堤契诺之歌》是他在战争及苦难日子的阴影、妻子精神崩溃家庭支离破碎双重压力下寻求解脱,终于在1919年寻到位于瑞士南方、靠近意大利的堤契诺(Tessin)后的精神产品。在堤契诺,他完成了许多重要作品如《流浪者之歌》(1922)《荒原狼》(1927)《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1930)等,赫尔曼·黑塞的声名也由这些力作而远播。如果说像《荒原狼》这类长篇小说作品是作者用人生的主要材料来创作的话,那么《堤契诺之歌》不过是作者精神领地里的“边角料”,也正如此,《堤契诺之歌》更能反映出一个“桃花源”村民的精神世界。
堤契诺四面环山,湖水清澈,四季分明,但天气变化多端,难以捉摸。在这里,黑塞有充分的机会融入大自然,观察大自然。在《在堤契诺重生》(1931年)中,他写道:“在遭遇人生重大挫折后,我在艰苦的那几年苦苦思索,写了许多作品、画了许多画,但那都只是聊以自慰的绚丽幻影;我与这里的一草一木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是自少年以来在另处未曾有过的经历。为了回报房子给我的一切,我一次又一次地描绘它、歌咏它,尝试以不同方式来回报我的感激之情。
一有空,他便背上画架,描绘树林、葡萄园、农村。万物均有灵性,散文、诗、画都是他与万物对话的桥梁。他希望借此灵性的沟通,而与万物相融合。他的这种大自然观,不觉间步入了中国诗人所传达的“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的境界。
住在堤契诺,黑塞毕竟与原居民不同。他从战争中来,从苦难中来,心中生出一股反现代文明、反美在他眼中,美国正是现代文明的化身的力量。作家寄情山水,融合自然,过隐士般的生活。他在宁静中见动静,内心的渴望、焦虑、无奈成为冰山在海水中漂流:
天气即将变得冷冽,雨水愈来愈多,落进花丛,落进紫色葡萄园及缤纷的森林里。我得爬上阁楼找出油灯,跪在那个讨厌鬼前小心翼翼地伺候它,它才会再度为我点燃温暖。
中国有书画同源之说。黑塞的作品确也如此,在《蒙塔娜拉四十年》(1960年)一文中他这样写道:
我一再将我的感激诉诸于文字,经常反复歌颂这里的山岳、森林、葡萄园与谷中之湖,另外还有克林格梭尔屋内的小阳台及大紫荆树,那是我生平见过最大的紫荆,但却在一场焚风中折断,因此,我以文章来咏赞它。我用掉的好画纸达数百卷,挤干了许多颜料,只为了以水彩及钢笔来画一间老屋、空心砖檐、花园围墙、远近的山峰,以表达我的敬仰。
黑塞也有痛苦,但他此时的痛苦不再是往昔做丈夫、做父亲肩上的负担,而是忧虑自然在现代的持续攻击下不断“现代化”:
由于旅客络绎不绝,这中欧仅存的桃花源,一年比一年更像柏林的卫星城。这里的车子逐年增多,旅馆家家客满,连脾气最好的老农也架起铁丝网,以免蜂拥而来的观光客踩坏他们的草坪。“一片片草坪及一座座森林消失了,变成建筑用地,筑起了围墙。钱、工业、技术、现代精神,早就征服了不久前仍如梦如诗的景色,而我们——这块土地的老朋友、知己、发掘者——就和讨厌、落队的东西一样,也该被堆弃在墙角。在土地投机客砍倒最后一株栗树之前,我们之中的最后一人会在栗树上上吊自尽。”(《返乡》1927)
中外对比,陶渊明及桃花源和黑塞及堤契诺异中有同,同中有异:陶渊明四十一岁辞官后执笔描绘桃花源。黑塞四十二岁以后便在堤契诺安身立命。二者的“理想”均是在人生不惑、知天命之年对战争等人生苦难的“精神逃避”。步入桃花源,“土地平旷,房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派恬静平淡的自然风光。展望堤契诺:“夕阳西斜,黑夜来临/金色光芒悄悄染透屋舍/在深沉的暮色中/兀自绽放如花/屋已歇息/沉静,一如晚祷”。“栉比鳞次的宁静屋舍/依山绵延,亲密如手足/古朴如歌/人人皆可朗朗上口。”(《暮色中的屋容》)
一边是“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一边是“多里欧”(堤契诺一少年)看着他的牛。
如今,他已是个不大不小的十一岁少年,他也感受到季节交替的空气、夏天的厌腻、秋收后的懒散,并迎向亟需休息、梦幻般的冬天。终于,他在短短的青草地上躺下,取出牧笛轻轻吹了一下,试试该吹哪一首曲子;笛子只有两个音阶,但也够他吹出许多曲子。从那以树皮和木头制成的乐器里吹出的音乐,足以歌颂蓝色的风景、艳红的秋、袅袅的轻烟、红色的康乃馨。那简单原始的旋律忽高忽低,令人想起诗人维吉尔与荷马;那旋律表达对诸神的谢意,以及对土地、青涩的苹果、甜美的葡萄酒、粗糙的栗子之尊崇;那旋律赞颂蓝、红、金黄交错的湖谷的轻爽及远方高山的宁静,歌颂都市人不知道、也想象不到的生活,那种生活既不粗犷、也不可爱,没有深奥的哲理和英雄式的生活方式,但却深深吸引着每个有人文素养与英雄性格的人,因为那是失落的故园。(《堤契诺秋日》1931年)
陶渊明和黑塞的表达还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一个说:“虽无纪历志,四时自余乐,于何劳智慧”;一个说:“此地没时间,没有今日,只有不断升起的太阳;除了四时移转外,此地更无变化,十年又十年,世纪复世纪。”(《与尼娜重逢》1927年)
大自然是最伟大的老师,在她的教导下,不少慧心人交了高分试卷。细心的人们如果有时间对照参阅,比如再拿本梭罗的《瓦尔登湖》来,那么,再笨的人也会明白一加一不等于二而是大于二的道理。
(《堤契诺之歌》,[德]赫尔曼·黑塞著,窦维仪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1月版,30.00元)
选自 《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