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莱昂内往事》
[法]诺埃尔·森索洛著；李洋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
一个意大利人，师法日本，去拍美国。他善于用静态特写拉伸时间，时间里充满了西部男人鼓胀的神经、浑浊的汗水与粘稠滚烫的鲜血。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在动的胶片上，涂画角色内心深处的真实。
莱昂内往事
诺埃尔·森索洛
第二章
森索洛：您能记住的小时候的事是什么？
莱昂内：最初几年我是在我父亲的故事里度过的。每个星期天，我都陪着他去阿拉诺的红房间参加聚会。我看见便衣警察整个下午都跟着我们。正因如此，我不得不把这些盖世太保看做黑猩猩，尽管我并没有真正接触过他们。
作为导演，我父亲赚了很多钱，但由于“强制性失业”，他把这些钱都花了。他喜欢收藏精美的东西，但为了让我们吃上饭，他把它们都卖了。今天，如果说我非常喜欢古董，就是因为我曾看着家里的好东西是如何一样一样消失的。那时我们需要生存。
正是因为父亲的牺牲，我才能到让·巴蒂斯特教会中学学习。对我来说，去他们那里学习格外重要，因为这样我可以免除“法西斯星期六”。正常来讲，当时的青少年都必须参加，那就是墨索里尼的童子军，遍布意大利的所有城市。这种童子军还分成几个队：狼崽队、火枪队和少年队。为了逃避这种政治灌输，我父亲让我在学校里学剑术。我每周六都去练剑，才不必学习那些法西斯的破烂玩意儿。
森索洛：您是个好学生么？
莱昂内：不是。生活上如果可以说我不灵光，但在跟进学业上我堪称好学生。我正好做到能让我不被退学或者留级的程度。我有计划地让自己别学太多，只学到比中等生稍微强那么一点儿。
森索洛：您喜欢学哪科？
莱昂内：我讨厌古拉丁语。我喜欢意大利语、哲学和地理。我最喜欢历史。当然，在法西斯统治下，历史教材都不真实。我们知道那都是假的。在独裁时期，谎言成为教育的内容，但媒体也从不说真话。我们读报纸就是为了寻开心，因为我们知道在公开发表的文章里没有一丁点儿是真的。我呢，经常给我的历史老师出难题，经常向他我问一些根本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森索洛：您班里有没有同学的父亲参加过埃塞俄比亚战役？
莱昂内：当然。所有人都必须参战。但意大利人从来都不愿意打仗，他们总是忙着找个借口回家。他们希望战争越早结束越好。他们根本不在乎做所谓的“第一罗马帝国的历史英雄”。
森索洛：您怎么定义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
莱昂内：我认为法西斯主义就是人们看得过于严肃的狗屎，你要知道墨索里尼一开始是为社会主义阵营而战斗的……但我要给你讲几件事，让你明白我想说什么。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一个作家变得比墨索里尼还恶劣，他就是格里埃默·加尼尼。他曾为我父亲工作过，专门写喜剧电影的剧本。他是一个西西里人和英国人的混血儿，这已经不那么单纯了，他还主编过电影杂志Kines。
有一天他对我父亲说他要从政，他想创建一个无党派人士的政党，叫“任意人党”。然后他真这么做了，还办了一份同名的报纸。他主编Kines时，就曾在专栏里发动电影人搞运动，在《任意人报》上也继续这么做。但这次，他变成一只攻击所有政治人物的大苍蝇。这东西特别讨好，很多人跟随他。他在政坛突然变得非常重要。他开始组织聚会，人们向他致敬，他的影响非常大。于是乎，有一次他要做一个五千人的演讲，电视台也去了，在整个意大利非常轰动。突然，意大利最聪明的人之一登上了讲台，就是共产党领袖陶里亚蒂，这是加尼尼平时最喜欢批评的人物，他向这个“任意人党”领袖伸出了手。加尼尼这么骄傲和充满野心的人，不可能拒绝这只手，于是他当着五千人的面与陶里亚蒂握手了，电视台向整个半岛播放了这个动作，所有人都看到了，而格里埃默·加尼尼的政治生活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握了一下手。陶里亚蒂给了“任意人党”致命的一击。以后再也没人看得上这个蠢货了，这个新墨索里尼完蛋了。如果说墨索里尼带来什么真实的东西，那就是法西斯主义再也不可能长久了。但要知道，墨索里尼当初也是受到都灵和米兰的大工业家的支持，没有他们就没有墨索里尼。
森索洛：您小时候就知道这些事么？
莱昂内：我的家庭环境让我了解这些事。但公正点说，今天我知道法西斯跟纳粹还不一样。如果我们生在德国，早被关进集中营了。
今天，如果我重拾起那个时代的记忆，我可以向你描述一下那个时代法西斯党徒的样子。就跟费里尼的《阿玛柯德》里一模一样。他们游行的样子就像在那不勒斯喜剧里表演坏人一样，其实他们胆小得要命。他们就像殖民野心家的充气木偶。埃塞俄比亚战役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我认为墨索里尼跟他们还有区别，当他想在非洲地区扩大意大利版图时，他是真诚的，与跟随他的那些人相比，他还不算小偷，他是真诚的。危险、愚蠢，但是城诚实。但最终，他是最坏的。
森索洛：您了解电影是因为您父亲是导演么？
莱昂内：在遇到电影之前，我接触到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布拉蒂尼，即那不勒斯木偶戏。阿莱昆①、布奇奈拉，等等。在吉亚尼科罗，有两个地方演木偶戏，大人们经常带我去那儿。一天下午，我发现了一桩非常奇怪的事。两个木偶打完架之后，另外一场打架开始了。剧院经理和他老婆打起来了，这场争吵特别有人情味儿，特别那不勒斯。我先是看那些木偶大打出手，现在，则是这对操纵木偶的人打了起来。很显然，在戏剧故事的背后，还存在一个更加严肃、更加难解甚至更加微妙的现实。通过这种混乱的方式，我感到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存在着一种关系，我这才明白这种表演方式的本质。
对于电影，情况有所不同。我在二战开始之前就看电影，那时我只有9岁或10岁。我跟我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我们组成一个小团队，我们都是惹是生非的孩子。待在家里时，我们都是杰基尔博士一样的乖孩子，受着良好的教育；一旦到了外面，就变成了活生生的海德先生，简直就是小流氓。②但是我们就像一个大家庭，我们生活在塔斯特韦尔③。在这个街区界限比较分明，从但多罗到吉亚尼科罗，是罗马最高的高地之一，围绕着加里波第④的塑像建造的。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街区，住着许多自由职业的犹太布尔乔亚。两百米以外，住的都是穷人，那里是小混混的王国。我们就跟他们打架，就在去Viale Glorioso⑤的石阶上。
后来，当我19岁时，我写了一个剧本把这些事都写进去了，名字就叫“Viale Glorioso”，《童年往事》⑥。但在看过费里尼的《流浪儿》之后，我就把这个剧本毁了。
森索洛：这个剧本讲了什么？
莱昂内：跟费里尼这片子里的东西是一样的……就是展现我们的生活：打架、友情、阴谋、追女孩、在戏院里起哄……我想强调我们内部的不同等级，有十多岁的小子、十四岁的少年和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我们差不多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比如，当我们去电影院时，我们差不多有二十多人。
①阿莱昆，意大利喜剧中著名的小丑形象，身穿花格小丑装，运用聪明才智同时侍奉两个主人，所以他的故事也被称为“一仆二主”。
②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是英国作家史蒂文斯著名小说《化身博士》中的同一个人物，平时是博学绅士的杰基尔博士，服用化学药剂后而变身为野性大发的海德先生。这个人物被反复搬上荧幕，并且是众多美国卡通形象的原型。
③塔斯特维尔是罗马的二十二个城区之一，位于台伯河的右岸、罗马西部的高地之上。
④朱塞佩·加里波第，意大利政治家，献身于意大利统一事业，领导了许多军事战役，是意大利建国三杰之一。
⑤Viale Glorioso，罗马一处著名的别墅式建筑，位于高地之上。
⑥剧本取名于罗马地名，没有通行译法，但由于莱昂内在本书中多次提到，为方便起见，暂译为《童年往事》。
森索洛：您小时候喜欢打架么？
莱昂内：不，我不喜欢打架。实不相瞒，我们主要是模仿我们看过的美国电影里的主人公。我们特别喜欢美国电影。我们总是模仿埃洛尔·弗林⑦和贾利·古柏⑧。有时，一个朋友说某部影片不好看，他就会说：“主角到最后都死了。”对他来说，这是最愚蠢的。那时我们的世界就在街道和电影院，尤其是好莱坞电影。我从不看法国影片或“意大利白色电话电影”⑨，这些电影我都是在二战结束后，通过我的教父马里奥·卡梅里尼才接触到的。
森索洛：从童年时，您就对美国感兴趣，喜欢好莱坞电影里展现的美国……
莱昂内：正是如此。我现在能完全记起当时我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一部陈查理探长⑩的冒险片，意大利名叫“凶杀时刻”，在这个故事里，每次钟表指向午夜时分时，就有个人拿着一把刀出现了。我特别喜欢，接下来我打算把所有的陈查理电影都看完。
森索洛：那时候您看漫画么？
莱昂内：我特别着迷！尤其是那些来自美国的漫画，比如《孟加拉幽灵》、《飞侠哥顿》、《魔法师曼卓可》等。我最钟爱的是里曼·杨的《蒂姆·泰勒历险记》，讲述两个少年在丛林中的友谊。我特别喜欢讲述友谊的故事。
森索洛：战争期间，所有关于美国的东西都被禁了：小说、漫画、电影。所以，有意大利人开始模仿美国，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莱昂内：我讨厌这些抄袭之作。非常可恶！……幸运的是还有黑市，在那里我们能找到所有被禁的东西，美国小说和漫画都是偷着卖的，不过人们读得差不多。我们等着真正的美国人——美国军队——到来。罗马到处是饥荒。我只有13岁，我用父亲的旧鞋换了25公斤面粉。这在当时是相当危险的。要偷着换。我得绕开法西斯的保安队。那个时候要处处小心，要藏起来，危机四伏。我记得我父亲站在我家的台阶上等着我回来，他看见我回来了，扛着面袋子，就知道我去做什么了，他把脸转过去，哭了。
⑦埃洛尔·弗林，澳大利亚裔美国演员，在1930年代到1940年代以主演骑士游侠电影著称，如《侠盗罗宾汉》《英烈传》等。
⑧贾利·古柏，美国著名演员，曾主演过多部西部片，莱昂内在本书中多次提到他及他的表演。
⑨“意大利白色电话电影”，一种以豪华生活环境为背景、专事描写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意大利影片，流行于意大利法西斯政权当权时期。因影片中富有家庭所使用的白色电话而得名。
⑩陈查理探长是一个小说、电影和漫画中的虚构人物，最早由美国作家厄尔·德尔·比格斯于1925年创作出来，这是一个华裔探长，他与妻子及十四个孩子居住在檀香山，他体型臃肿但活动敏捷、断案精明，但英语经常说错，最典型的话是“孔子曰”，是美国电影中最早的华人形象之一。他的故事从1920年代末起被拍成十几部系列影片，在当时颇有影响。
《飞侠哥顿》是美国漫画家亚历克斯·雷蒙德的作品，1934年起出版。
《孟加拉幽灵》是美国1936年起出版的漫画，作者李·菲克，这个漫画至2008年仍在连载，李·菲克1999年逝世后，由托尼·德保罗主笔。
《魔法师曼卓克》的创作者也是李·菲克，最早出版于1934年。
《蒂姆·泰勒历险记》，最早出版于1928年。
链接：李洋《莱昂内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