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跟着父亲到县城去卖大蒜,县城离村有二十多公里,那时我不足十岁。我们一大早就出发,赶着装好蒜的毛驴车,奔跑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
因为家住天山脚下的丘陵带,而县城则在下面的平原区,所以去时基本都是下坡路。驴车大约跑了二个多钟头,日上三竿时,我们到了城里的市场。
父亲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和我一起把大蒜卸下来,就开始吆喝。我却带着新鲜与好奇去逛街,可能是因为我头一次进城吧。
那时的县城很小,街道少且窄,两边的陈设也很简陋,大街上来往的行人也不是很多。口袋里没装几个子的我,走街串巷,买冰棍买花糖很快折腾光了,于是就乖乖地陪父亲卖蒜。
我家种的大蒜,收挖后一般按蒜头大小,分为大中小三个等级辫成辫,卖的时候大头大价钱,小头小价钱。过了大半晌,蒜卖了一半。太阳西下的时候,我和父亲装回卖剩的大蒜(那时候市场不怎么繁荣),到小吃铺里一人吃了一碗三毛钱的汤面条,父亲又买了些生活必须品后,我们就驱车返回了。由于回去是上坡路,至少要花来时两倍多的时间,为了少走夜路,我们日落前就开始动身。
出了城,就上了乌奇公路。路旁的杨树,黄中带着最后一丝绿意的叶子,在风中颤抖着,七零八落地洒满路面;南边大戈壁滩上的枯草碱蒿,也被风袭掠得翻来卷去;厚重的火烧云低垂在天际;太阳像个大火球,时隐时现,急速地下坠着……
柏油公路没走几里,车子就拐弯转到了通往家乡的沙石小公路上。县城渐渐远去,周遭的戈壁滩愈发显得荒凉,面对此景,我感到凄楚而迷茫……
约摸走过一半路程,过了小龙口村,车子正式由戈壁进入山路。这时,晚霞褪尽,夜幕降临了……
父亲赶着车,有时吆车有时哼着小曲说他的书。我望着黑沉沉的夜和稀稀疏疏的星星,冷风不断地吹在我的身上,寒凉与孤寂袭来,于是我裹紧棉袄,歪倒在车内的空闲处,昏昏欲睡……
车子就在这样的夜里行进着,一路没有人烟,不见灯火,只有山边车轮下的粗糙公路和两面连绵不断的小山丘逐渐向后退。即使经过路旁河沟畔一两家牧民的毡房,也全不见任何光亮。
我迷糊了不知多久,车子终于到了一座桥头,这桥叫红桥。桥不是很高,下面的河水也不大,顺流叮咚而去。桥的下方有几棵老白杨树,离桥不远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户人家,这是早晨路过时看到的。
此时此刻,我仿佛觉得走进了元代文人马致远所描述的地方。“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我想,当年的马才子经过的地方,莫不就是这儿?
不知道当时的马才子肠断与否,我觉得此时我的肠快要断了。凄清的夜空,静寂的山沟,静得就像燧人、伏羲时人烟稀少、荒蛮蒙昧的元古年代……长夜漫漫,路途遥遥,人马困顿……我满怀愁绪,心想,这“咯支、咯支”犹如蜗牛般的车子,何时才能蠕动到家?
红桥位于一个S形路段的腰部,返回家的时候,车子经过红桥,正好是从S路的下弯转向上坡弯。然而,就在驴子吃力地拉着车上坡时,我忽然发现,坡路下桥西那户人家的灯亮了,也许是刚打开不久。
啊,灯光!我激动得几乎要大叫起来。那时候的人家,屋内都点煤油灯,这人家肯定也不例外,从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的光就能判断出来。虽然,那灯光不甚明亮,也照不了多远,但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在那凛凛的深秋,那灯光使人觉得温暖、敞亮、惬意!
那是生命的灯光,那是希望的灯光!
它犹如夜航船,在茫茫的河海中看到了远方的灯塔;它似风雪猎鹿人,在林海雪原的迷途中发现了久违的篝火;它也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冻死前看到外婆时的那片火光;更像爱情遭到亵渎,伤心离开桑菲尔德庄园、离开心爱的罗切斯特先生的简爱,在绝望黑夜的荒野中看到远处沼泽地边缘的那点灯火……
车子继续爬坡上行,而我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那扇窗、那点灯光,感觉家就近在眼前,身上也没先前那么冷了……直到车子转弯上到坡顶看不见为止,直到那一团黄晕的光彻底在我的眼前消失……
多少年过去了,那片灯光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只要我走在暗黑的夜里,就觉得眼前有一片灯火,给我光明,给我温暖,给我勇气,给我希望……
随着山区建设和旅游业的发展,那条多年前走过的乡村公路,已翻修兴建多次,现在是变得宽阔而平坦。当然这是国家惠民于山区老百姓的英明举措,但令我欣慰的是,那座小桥还在,那条河流还在,那两边的人家、那片明亮温馨的灯光还在……
作者简介:
邵宏伟,网络昵称,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