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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子|小工

时间:2020-10-18 15:30:56    来源:
已是萧杀的深秋了,残阳苍苍白白。风横着过来,稀稀廖廖的几支芦花描绘着清秋的图画。小城,古旧、灰暗。像一只得癣的绵羊,脏的让人害怕,蠕过去,蠕过来,向人们投以怯怯的目光,温和,柔弱,木讷。广播里传来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沧桑,沙哑。
 
当年我拎着那破旧的牛仔包,穿着那早已发白磨毛的牛仔裤,但不是怀揣梦想、吹着口哨潇洒闯世界,而是去做小工。
 
牛一般流着臭汗的民工,肮脏简陋的临时宿舍,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难以下咽的馍菜汤,粗野污秽的叫骂嘻哈,沉闷聒噪的电夯,要把人的胳膊给抖散架的振动泵……这就是十九岁的我即将要过的生活!人最痛苦的是心底里对自己的否定!
 
我惶惑了。
 
和众多学生一样,我也没有逃出黑色七月的魔掌,曾奋力地攀爬,却终究跌进黢黑的泥淖,苦闷、彷徨、无奈……弟弟年幼在校,父亲体弱多病,母亲瘫痪在床,我还有什么资格、什么理由放下家中的一切,去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去追随我那考上大学的女友?我的对于事业爱情再搏一次的决心,便像一堵被岁月侵蚀、又被大水冲灌的土墙,轰然倒塌了。
 
亲戚帮忙介绍了对象——大工头的女儿。于是我便在小城边做了小工。
 
晨曦还没从大地完全苏醒,“开饭了”,“第一天,不能丢脸”。于是忘了昨日旅程的疲劳,赶紧蹿起。等我洗漱完,粥已没了,原来工地上大家基本上不洗脸先吃饭。勉强啃了个早已凉透的干馒头,找到工具,一路小跑,还是迟了。
 
黑绝了脸的“四叔”——大工头的四弟便过来:“小涛,你今天还干不干,回去这么几天还没有歇够?!滚蛋吧,我管毬不了。”小涛便是引我来的小工。四叔的脸黑成猪肝,并给我撂下话:“你刚来,先停半天,下午再干”。但从小涛的口中我已知道停工便是处罚,停一天工,不但工资没有还得赔二元钱的生活费。四叔在小涛的哀求声中阴着脸走了。
 
深秋的中午并不暖和,据说从西伯利亚来了寒流,可能要下雪。四叔让我上高架扎帮,我拒绝。由于在学校多年养成的“恐高症”,我不能登高——而且这事在家已经和“大工头”讲妥。
 
四叔的脸又一次晴转多云:“连高架都不敢上,还干啥小工。下去搬石头、拉灰、和灰。”一个大石头,一个大石头……压得我佝偻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古代服劳役的囚犯。
 
“大工”群杰便敲着瓦刀:“瞧你搬这石头!要那尖点的——哎呦,不对,那一个——这活还咋干?!”我便跑了换,换了跑,但仍不能满足要求。
 
拉灰,和灰,三叔看了525标号的空袋子,便发了火:“拉回去,再换,谁让你们拉的?!”
 
我望着陡坡,看着悬挂的黑板:“上面不是写了525标号,1:1。”
 
三叔火更大了:“你懂个啥,你干过活没有!拉回去!”
 
深秋的午后,寒风“呜呜”地咆哮着。筛白灰,慢了,跟不上施工进程;快了,会给附近居民的生活添加“异样滋味”。为了不挨训,我不得不快干。
 
有居民出来理论,财大气粗、有基建科长撑腰的三叔便过来骂骂咧咧地嚷:“想干啥!想干啥!施工重地!没让你们搬走就够便宜你们了。别管他,加快干!”没有办法,我只得赶快筛完。
 
“再给我端两掀灰”
 
“把那钢模给我搬过来”
 
“去抬电夯”
 
“再搬几块砖,6寸头,2寸头,这不管用”
 
“尺杆”,“振动泵”
 
大工们一连串的吆喝使我透不过气,汗水流到了眼睛里,也只得用肮脏的手臂胡乱抹去。
 
“啵啷、啵啷”……拉着破车收杂的小老头手中的刺耳而怪异的拨浪鼓招来了四叔:“滚!这地方是你来的吗?”被踢了一脚的驼背小老头慌慌张张,掉头就走。
 
我的心在抽搐着。
 
晚霞溜得干干净净,远天一派灰色。昏黄而沉重的暮色便把我们押送进了破陋的小屋。劳苦一天的人们并不立刻熟睡去。侃,便是最时髦的词。于是我便知道:材料以次充好,买廉价当正价上报,降低水泥标号,削减沙浆比例,偷工减料……等一系列新的建筑工程学原理。从为什么“甲方”不管的回答中,我又知道了“甩把子”,“先许诺后甩手,中间签合同”,“吃了人家嘴软,拿了人家手短”的人际关系学知识。“十个工头九个嫖……侃,又侃,于是我们一个个便都侃进了梦乡。
 
几百次的不想干,几百次的心与首的分割、灵与肉的分离,为了这种金钱的交易却失掉那份挚爱,为了良心的安慰却失掉那份纯真。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穷困,一切的一切都为了钱、为了铜臭——曾为了丢掉一支钢笔而苦恼多天;曾想给齐老教授去一封信指出他所主编的复习资料中的几点错误,因为查邮政编码的一元钱、信封和邮票钱而流了产……
 
“一个诚挚、热爱生活的人,首先应光明磊落,出污泥而不染,他必须成为一个不断为人类和社会无私奉献的劳动者,而绝不能当社会的渣滓和污垢”。
 
“人的悲剧就常在于是自己的奴隶,憎恨别人的贪婪却宽容自己的私欲。”
 
我的心像被毒蛇咬住一样,何时才能走过自己?
 
天气依然寒冷,阴了多天的脸仍不见转晴——虽然预报说要晴了。
 
我仍然驴子一样的挖土、拉沙浆、送水平尺、传递砖块、平铲……大工分派铲平地面,但不让向下撂碎渣。
 
正忙得不亦乐乎,三叔却生气了,白脸竟也变成猪肝:“你会不会把那撂下去,多出一点力会给你累死,那么懒还来干啥?!白掏了钱让你来……”
 
我脸上的汗仍不停的向下淌着,我心上的那块伤疤痛苦地抽搐着,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从喉管冲出低沉而发梗的言辞,像一头被刺伤了的野牛的压抑的咆哮声:“我是来干活的,我没有少干一点活,有什么了不起,哥不干了,走!!!”。
 
寒冷、寂寞、空旷、无聊把我整个人都填满了,我也仿佛已成为寒冷、寂寞、空旷、无聊本身。我孤零零的杵在站台上,看着那灰暗的小城……我背着牛仔包,穿着牛仔裤而来,现在仍是那破旧的牛仔包和发白的牛仔裤……
 
太阳终于露出她那难得的笑脸,另一个世界在等着我……
 
作者简介:禾子,河南省伊川人。政府职员,经济师,心理咨询师。喜爱文学,作品有《小工》《来生缘》《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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