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巴厘岛回来的航班上，邻座是一个每一秒都要竭尽全力聊天的姑娘。
“我这一趟，绝对能做出来很强的攻略，准备造福人民群众了。一天吃喝下来200人民币就够了，剩下的还能买一些零食，免税店里的奢侈品我是不能碰的，敢买一样两个月的工资就白领了……你看，这是我拍的照片，张张都是大片吧？谁说出国旅游就得花很多钱了，你看我去的这些地方，除了包车费有点贵以外，景点基本都不花钱，跟那些花冤枉钱出来烧包的人，效果没差。”
姑娘的手指灵巧得划着屏幕，一张又一张的露背红裙一会往右飘，一会被摆成一个大圈凸显着少女高傲的大长脖子。
“恩，是很好看。”我赶紧称赞。
“那你这趟花多钱呢？”她话锋一转，开始打量我衣着和包包。
我赶紧主动配合，直了直身子：“没算，多少也花了一些。”
“那你落地的时候是凌晨吧？打算去哪玩啊？”
“机场里找个胶囊休息一下吧，大晚上的。”
“啊？你……太舍得了吧。”姑娘咽下后半句“疯了吧”，话锋一转，意识到我就是那种“烧包”的人，“胶囊睡6个小时要花400多块，他们就给张床，其他啥也没有，又不是大酒店，凭啥啊？我是没资格花那么老些冤枉钱，我工资太低了，随便转转天就亮了，有那400多块干点啥不行”。
我不太确定，她说这番话，是鄙视我，还是羡慕我。
姑娘压低了帽檐，裹紧了线条，不打算跟我这种“烧包”的女人聊下去了，道不同懒得拉我一把。
“你多大了？”我侧过身子主动问她。
“99年的。”
呃，99年，我的妈呀，嫩到滴水的年纪。
我点点头，说，我20岁的时候，你这种日子，我也能过。
我不但能过，而且比这姑娘过得还狠。
买张站票在火车站里通宵站一宿，靠着沾满痰渍的洗手池都能睡得口水横飞；出去考试，宁愿找个网吧裹着大衣在油乎乎的大转椅子上盘腿包夜一宿，也不愿意掏钱在考场附近小旅店睡。
那个时候，总有自己省钱的坚定理念，小算盘打得咔咔响，看谁都是冤大头。除了买好吃的和买书花钱痛快点，花点别的钱，总能心疼到晚上做梦都要跟人干仗。
可30来岁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允许自己吃这些苦了呢？
是虚荣心？是烧包了？还是残枝败柳的身体状况架不住折腾了？
这个问题在那个瞬间无情地击中了我。
一只长着触角的小虫子抖动了一下后腿，一脸惊恐地从灯光的明处爬向身后的暗处。
02
我们小区里住着一些离退休老人，有一些老人看上去还格外精神，衬衫喜欢穿鲜艳卡通的，帽子常会戴一顶嘻哈的，他们每天早中晚三趟在小区里遛弯散步。
但他们，真的只是，一个人。
每次路过这样一个老人，我都会主动微笑点头，然后把自己保持在一个恰当的速度上，缓缓地与之擦肩。
对于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奇妙时刻来说，一声脱口而出的“叔叔好阿姨好”，都叫打扰。
终于有一天，一个阿姨帮我免去了打扰的麻烦。
她主动快走两步来找我聊上了。
“你也住这个小区？我遛弯见着你好几回了。”阿姨说话语速很慢，脚步的速度刚好能跟语速能搭配在一起。
“对对，阿姨，你昨天穿了一件暗红色的亚麻开衫，从我家门前走过来着。”
“啊？你竟然记得我那件衣服。我闺女给我寄来的，我穿一次觉得不新鲜，今天就不穿了。”
“没有，阿姨，那衣服挺好看的，那不是不新鲜，那是哑光特有的质感。”
阿姨乐了，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往一栋别墅的屋顶处指了指，去我家坐坐吧。
我当时就愣了。
赶紧推辞，不了不了，阿姨，以后专程登门拜访吧，咱这随机遇上了，过去打扰太不合适了。
阿姨赶紧说，不打扰，不打扰，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见我犹豫，阿姨赶紧把闺女是干啥的，大儿子干啥，二儿子干啥的，一股脑都倒给我，说孩子们买了这栋房子给她住，她天天一个人，完全不打扰。
其实我不能一口答应下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觉得打扰，而是因为太唐突。
这种唐突，会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诈骗犯。
10分钟之前才正式第一次跟老人家说过话，10分钟之后就去人家家里坐坐了？
专职诈骗犯实施犯罪的时候有我这般顺利不？
不行不行，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好人，冒然去了对彼此都是一种危险，于是我一再推辞。
阿姨急了，几乎开始央求道，闺女，我家里真我一个人，你就来坐坐吧。
我虎躯一震，既然阿姨都这么说了，要是再推辞，岂不是显得我很王八蛋了？
得，去就去，谁怕谁。
那天我在阿姨家的小凉亭里坐了好一会儿，看着落日没入海平面，最后一丝金光在海面上颤出断裂向前的形状，我好像提前看到了自己垂垂老去时候的样子。
我在想，等我老了，我会不会像这个阿姨一样。
路上遇到一个夸自己衣服好看的人，就要坚定地邀请人家去家里坐坐。
我还在想，等我老了，我会不会像这个阿姨一样。
不用等人家开口问，就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的，把自己儿女的家底儿都抖搂出来，只是为了让人家相信，儿女我真有，只是他们都忙，家里就我一人。
我以前总是在心烦意乱地时候，一遍遍向天空呼喊，老子啥时候能退休，老子啥时候能过上啥也不用干的好日子啊。
可就在那个落日沉入海底的下午，我对那种日子，突然就没那么渴望了。
03
十几岁的时候，我不想被人管着，总觉得自己的事儿自己能说了算就是最好的人生了。
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不舍得花钱，因为钱实在是不够花，总觉得有房有车一年有那么三五天假期出去玩玩就是最好的人生了。
三十出头了，我一看到“中年”两个字就瑟瑟发抖，看电视看到有年轻妈妈劳碌奔波、斤斤计较半辈子，“咔吧”突然得病了，就吓得要死，一下明白人生苦短是咋回事了，慢慢意识到早点财务自由、早点给自己挣下一些体面的保障，勉强才能算得上是过得去的人生了。
可后来看到六七十岁退休，开始一本正经养老的人，每天孑然一身地穿行，轻而易举地信任，箩筐里的零食不断，卡里的余额不知道往哪儿花，可他们还是没办法什么都不去做，安然享受余生。
我突然把这事儿想明白了。
我们这辈子都追不上自己原先设想好的“理想生活”。
因为你前脚刚走进“理想生活”，后脚马上就会冒出来新的理想。
若此生这般无穷，难免觉得前路无期。
前几天在火车上读村上春树的《地下》。
他说：活着就意味着必须要做点什么，请好好努力。
嗨，那要是这样的话，这事儿也就说得通了。
理想这条路上，谁也不比谁高级，谁也不必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臭架势去俾睨谁，谁也不必拿欲求不满那一套来麻醉自己“理想无用”。
理想当然有用。
人没个正经理想在前边吊着，走着走着要么就泄气地耍赖不愿意走了，要么就开小差去河边摸鱼去了。
每个阶段，就是得正经八百地设计一下每个阶段的理想生活目标。
追上追不上，不是理想本身的意义。
理想生活存在的意义，是我们来这世间走一趟，总要换个姿势看看太阳。
作者简介
初小轨，山东水瓶女一枚，小说、随笔作者，新书《自律的人生不孤独》已温情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