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一张桌子,铺满各种各样的图片。叫林洁的女人,一脸温暖的说:“这不是智力方面的测试,但你选的图片,一定对你有所触动。只要对你感受简单描述就行。”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原本没有阳光,雾霾遮盖了整个天空,但在活动现场的人,明显都感觉了温暖和阳光的味道。
截止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一张那样的图片。也许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陶醉,也许是自证预言终究要被自证,只是那一刻恰巧触碰到了灵魂。当所有照片都摆上桌子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图片。无论是人与人,或者人与物,随缘最好。
一个年轻的僧人,穿着米黄色的僧袍,坐在垭口上,两只脚轻松的悬在空中,一台精巧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他双腿上。他专注的盯着电脑,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阳光照在他身上,一脸的灿烂,一脸的轻松,一脸的安详。我所能感受到的温暖,来自于画面中的阳光,僧人、空旷的原野。
我被一幅画感动的泪流满面,别人都说我是性情中人,只有我知道,孤独的同时,我渴望被爱款待。
当林洁让我站起来,说出为何要选那幅画?我说:“可能是缘分吧!我与那幅画有缘,它让我感觉舒服。我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我也看到了我自己。一个孤独的人男人,一个在黑夜里前行的人。也许孤独是一种宿命,是一个人的狂欢,是一种溢于言表的美,我沉浸其中。
想想,其实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孤独。很小的时候,喜欢一个沿着河渠岸上学。中学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去五六里的镇上交奶,交完奶再骑车回学校上课。初中没毕业,就开始送报谋生,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每天按时按点,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同龄人背着书包上学,我却要顶着风雨出去送报,被别人称为“卖报的小行家”。那条打了补丁的裤子,成了我心中永远去不掉的伤疤。所以现在,每当儿子穿着合身的运动,精神抖擞的站在我面,说要出去打球。我心里都会无比的舒坦。
人配衣服马配鞍,那衣服不仅仅包裹着儿子年轻的身体,也包裹着一个孩子最根本的尊严。人不能太穷,弄不好会在孩子的心里,种下一粒终生自卑的种子。
到现在我都想不起那只乌龟,更不敢相信,儿子会因为一只死掉的乌龟对我记恨在心。也许当时我是无意的。也许当时我因为被误会,对他发了火,打了他。他当时上3年级,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随着老婆的叙述,我才一点点拼凑起那些被淡忘的记忆。当时,儿子养了一只他拳头大小的乌龟。每天放学,他会在草丛里找回一些蜗牛,喂那只乌龟。我不能理解,当时儿子对那只乌龟倾注了怎样的情感。那段时间,他很匆忙,也很快乐。
好像是某一天,他放学回家,发现那只乌龟死掉了。声泪俱下的质问我:“我的乌龟怎么死了?早晨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怎么就能死掉?”他像一只小老虎一样,抓住我的胳膊,使劲的摇着,并大声的哭喊着。截止现在,我承认,我是一个粗人,不知道安慰孩子。
他质问我的口吻,让我觉得,他认为是我弄死他的乌龟。我气不打一处来,就打了他。没想到这件事在他幼小的心里,从此埋下怨恨的种子。前一段时间,我们之间闹了点小矛盾,他一股脑的把那些年的不满和伤痛全部砸到了我面前。
一个月前,我正式为这件事向他道歉。我说:“当时老爸也还年轻,也在成长。整天为工作和生活如履刨冰。在外边受了气,或者委屈,就会在家里发泄出来。也最害怕被人误解。当时,没有理解你的感受,更没有耐心倾听你的伤心事,老爸向你道歉。”
儿子抹去眼泪说:“算了,我心里舒服多了,我不会为那件事情记恨你。因为一直没有说出来,一直没有表达出来,总觉得你是故意的,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我一直搞不懂,我只是问了你,你为什么要教训我?我们俩之间都有误会,说出来就好了。”
看着儿子逐渐恢复笑容的脸,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过后,我不断的反思,有时候人竟然可以在不经意之中,伤害到身边的人,而自己却毫无觉察。有时候记恨你的人,不是因为那件事情本身对他有多大的伤害,而是它像一颗“毒”已经长在别人身上,他自己无法化解。那个伤口,等待被爱看见。
春节期间有空闲的时间,我亲自掌勺,做饭的时间相对多些。有一天,烧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唯有馒头,因为买来搁的久了,蒸了很长时间,依然硬如顽石。我说:“要不然就扔掉吧,别磕了牙。”父亲说:“馒头蘸上水,才容易蒸透,把那几个馒头留着,我吃。”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吃玉米粑粑的事情,就问妻子吃过玉米粑粑没有?妻子疑惑的看着我问:“什么叫玉米粑粑?”我说:“你家情况一定很好,连玉米粑粑这么大众的食物都没吃过?”随后我形象的描述了玉米粑粑的加工过程,特别是玉米粑粑干透后,就像一块砖头,干涩的难以下咽。
也许是我们的谈话勾起了父亲童年的记忆,他为我们讲了他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是大家过活,家里算上老爷老婆,以及三爷二爷家的几位叔父,家里二十几口人。食粮短缺,根本吃不饱。父亲就去北山上亲戚那里熬日子。那时候父亲12岁。
每天上放完羊,父亲还要和他表妹从山沟沟里抬一桶水,然后赶着羊回家。寒假暑假爷爷根本叫不回家,就为在那里混个肚儿圆。吃的东西就是玉米面和着高粱面蒸的耙耙馍。那东西吃多了,胃里直泛酸水。一旦风干,硬的像一块铁,山里人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包玉”。
因为山里有亲戚,为了不使一大家子挨饿,爷爷也来山里开荒。当然也就住在亲戚家里。那年头,亲戚家里也不宽裕,所以略有微词:“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居闹市无人问。”爷爷听到这句话后,抛下亲手开垦的三十几亩山地,带着父亲下山了。
父亲诉说的时候,脸上露出几丝无奈。“如果家里的光景能好一点,谁愿意低声下气,寄人篱下呀!”我似乎能理解父亲因为生存,那份压在心头的自卑感。我也似乎理解了父亲对于土地和粮食的过分贪婪。一家人说了多少回,家里的土地让别人种,他就是舍不得。他说:“吃自己种的粮食,心里才踏实。”
最后他说:“从今年开始,地不种了,省得折腾你们。我和你妈也种不动了。地可以让别人暂时种,但不能给别人,那是咱们的根基,也是人老几辈的尊严。”父亲说完,如释重负。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在外上班,是公家人,干着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工作,没想到父亲也有这么多不为人所知的故事。
我也终于理解了,每当我提出辞职时,父亲绝望的神情,和他歇斯底里对我的声讨。也许在他的心里,吃公家饭,才有安全感;就像有了土地,才稳妥,才有尊严。
前几天看马冉冉的新书《越书写,越明白》,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一个人的伤痛,要放进家族的脉络里去看,才能看懂。一代人的悲哀,要浸入历史和文化中去看。要不然,你读不懂他们。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倔强和坚持,也许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像他们一样,为生存而苦苦挣扎,奔波,甚至颠沛流离。
此刻的我,心静如水,很少有时间这样不厌其烦,安静的想一些事情。因为生活匆忙,很少感动过自己。太过刻意伪装,很少能像今天一样撕开自己的伤疤。等待被爱看见。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内在的小孩,想被看见,被理解。让恨和无奈走开,把饱满真实的自己留下。
原创: 高原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