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爱军
在半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在大家的一片插科打诨中,我从这诡谲笑声的缝隙里闻的李老师已死去多年。然而我却浑然不知,进而闹出这询问李老师近况的笑话。可见我的孤陋寡闻已然到了与世隔绝的程度。据传李老师是死于卧轨,我从大家的幽默程度中感受到,这样的一种死法已理所当然地成为坊间很好的笑料。我是一个一向对插科打诨勤于实践的人,然而这次我的胸口像挨了一闷棍。我老老实实的闭了嘴,无奈、悲凉、残忍通通涌出心底五味杂陈。很难想象他为什么要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向这个世界宣示过往,是他生活的不尽如人意抑或是精神价值系统的崩溃我不得而知,但一个被强行退出教师队伍的民办老师生活的艰难却是有目共睹的。火车———从它产生的那一天起无论是从符号意义上还是从社会意义上讲,的确是可以被看作破坏传统生活的罪魁祸首,说我们的文化基因里有着对它彻头彻尾的恨并不为过。这或许就是所谓命运的暗合吧。
初识李老师如今算起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出村口向北经过一方耀眼的池塘再穿过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就是乡办中学了。说实话我们那会儿乡下的教育办的不怎么正经,也许就是因为我们是乡下人算不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或者是教育的好不好也是无大所谓。教师这种稀缺资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过多向乡下倾斜的,给乡下人办教育就得有点儿自产自销的理念,那些没有被计划所青睐的高中毕业生自然就成了扛鼎的不二人选。他们十几年如一日勤勤恳恳,顶着着妾身不明的心里压力兢兢业业,只为能够盼到正名分的那一天。如你所料李老师就是挣扎在这其中的一员。
我在这里度过了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年。我是一个转学生,从镇上的一所正经学校转来。我从正经的学校转到不正经的学校这就足以证明我这个人也不怎么正经。如你所愿我恰是一个叛逆乘以捣蛋的学生,至于这个得来的数值要不要再以平方计全在你心胸的深度和广度。现举例为证。比如我曾在生物课堂上将脚部的腓骨煞有见事地大声读成排骨,以博取同学们的哄堂大笑来为我这轻佻的举动授勋;比如我也曾在语文课堂上给把语法主谓宾的例句字正腔圆的说为“我爱你”,青春的荷尔蒙就这样在我的诡辩中华丽绽放;再比如我曾在作文课堂上擅自篡改作文的主题思想,把愚公移山批为死心眼、祸害子孙的表现,非要让他搬家而后快;再比如我在所有作业本名字的后面都冠以“同志”二字,以便在老师发本子唱名时巧妙实现阶级平等。此番种种,不胜枚举。为了不破坏排比句的形式美就不在此过多的自惭形秽了。
我就是以这样的一个存在方式来到李老师的班级。彼时他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戴一副深度近视的茶色眼镜,背微驼,笑起来自带腼腆。一眼看上去就属于那种老好人的范畴。他话不多甚至有些木讷,但讲起课来颇具特点。他善于将一个数学定理简明扼要的归纳出几个要点,深入浅出从不拖泥带水,使人听了层次分明印象深刻,省去死记硬背的麻烦。若遇农忙时节经常看见他或是一身土或是两脚泥匆匆走进教室,还未待泥土和青草的气味散尽他便又匆匆离开,复归于田间地头。如你所知光靠那点儿民办教师的微薄收入是不足以养家糊口的。我同他的正面冲突没多久就点燃了,此时我早已是前科累累。如迟到、早退、翻墙逃课、顶撞教导主任……至于冲突的原因我自认为是它关乎到男“同志”的尊严问题,是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儿,是必须加以反抗的。我们那会儿给学校义务劳动就像花木兰替父从军一样战马武器是需要自备的,劳动工具无论是扫把还是铁锹一律自行解决。按照我彼时的工具分配理论,男“同志”是应该带铁锹的女生带扫把才对,这比较符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自然法则。然而他却让我带扫把来,这严重羞辱了我的性别优越感。多年以后直至今天的我虽然想做一个女人而不得,但彼时却认为是“兹事体大,关乎尊严”的挑衅,是万万不能善罢甘休的。关于冲突的具体内容我早已忘却了,但他在冲突中的神情已然刀刻进我的脑子里,任岁月怎样的流逝都无法将它抹去。当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慌乱,嘴角微微颤抖时,“我错了”这种意识在顷刻间涌出了我的心头。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体味过错误,也根本不会去体味。因为无论我是挨打还是受骂,惩罚者的眼睛都瞪得比我大,嗓门都喊得比我粗。我对他们却是那么的不屑一顾。事后的当天晚上我到他家里去道了歉,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道歉,也第一个心甘情愿的道歉。至此我明白了善良这件事远比尊严这件事要大。
此后的日子我们相处的很好,放了学他只要是在林荫大道上看到我就会用自行车载我一程。有一次他对我说由于距离政策规定的民办教师服务的年限还差两年所以就不在转正之列。坐在车上的我听了之后虽然隐隐地替他感到些许惋惜,但那时少不更事的我根本无法深切体会到他说这事的复杂心情。临毕业的欢送会上他给我们唱了一首《骏马奔驰保边疆》,那天的阳光白的耀眼,窗外柳树的新叶子正绿得让人不忍直视。时间在嘹亮的歌声中开始慢慢沉淀,最后凝聚成永恒的画面,深深嵌进我的记忆里。是的,你无法想象一个沉默寡言之人竟能唱出如此醇厚高亢的男中音,从他的歌声里我仿佛看到他青春少年的时代底色。再次见到他是毕业多年后的一次车站偶遇,灰蒙蒙天空下的世界万物显得狰狞鬼魅。潮湿阴冷的风肆无忌惮地回添着人们的每一寸伤口,暗淡凌乱的保安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极不协调,一看就知道他生活的境况了。有些话如鲠在喉,我们草草问候过彼此便匆匆离去,至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少年时代的我像野草一样的疯张,如今的我像野草一样的荒芜。二十年是怎样的一个时间跨度,不曾想、不忍想也不敢想,总之就这么悄没声儿地浑浑噩噩的过去了。时间像河水一样的冲刷着我们,我们也像河边的那一块块石头子儿,从棱角分明变得光滑圆润。生命中总有一些人想起来让你肃然起敬,总有一些事说起来让你倍感唏嘘。除了怀念这些人感叹这些事我们别无他法。这些人这些事照亮了你心空的暗处,决定了你心空的亮度。得知李老师的死我暗自悲痛不已,只能写下这憋足的文字加以缅怀。最后我想用逃跑计划的《夜空中最亮的星》中的几句歌词来怀念他: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那曾与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那里/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在意/是太阳先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作者简介:
刘爱军,别名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