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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李保柱/一路向北

时间:2020-10-18 15:07:31    来源:
小说】李保柱/一路向北
 
 
       “一踏入草地,就像进了鬼门关。”周营长说。
      茫茫雨雾在天地间弥漫,脚下沼泽泥潭遍布,稍不留意就会陷进去。天气也变化无常,时而大风冰雹,时而雨雪交加。战士们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在凸起的草垛上,由于缺少睡眠,身子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周营长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大口喘气。他的左臂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了,用绷带吊在胸前的左手手指变成了黑紫色。教导员让战士们用担架抬着他走。周营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现在战士们都很疲惫,又冷又饿,靠的是一种意志支撑着往前走。你肩上的担子比我重,别管我了,我拄着树棍能走。”
      教导员满是胡茬的脸上堆满愁云。他看一眼逶迤的队伍,叹口气,嘱咐通讯员小陈照看好营长。
      周营长的左臂是在攻打泸定城时负的伤,当时只是简单包扎一下,就带着战士们继续与敌军肉搏。后来连续行军作战,周营长的伤一直没有得到及时医治。
      寒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战士们头顶奔腾翻滚。雾气凝聚后化成一粒粒水珠挂在战士们的鼻尖和睫毛上。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后面的人只能凭借前面的人踩在水草上发出的吧唧声跟着往前走。
      中午的时候,雾气逐渐散开,太阳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渐渐地,阳光穿透云雾,像是从天空抛下无数金线。战士们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潮湿的衣服上也开始冒出热气。
      突然,小陈指着远处兴奋地叫喊:“营长,树,前方有树!”
      大家顺着小陈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天地相接的尽头,稀稀落落地出现几株树的轮廓。大家不相信地睁大眼,的确是树木,不是海市蜃楼。战士们跟着喊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绵延整个草地。
      有树的地方就是陆地。在草地上走了七八天,终于就要走出鬼门关了……此刻,大家都有一种在地狱里走了一遭重又回到人间的感觉。
      周营长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倚着树棍,身子软软地滑到地上。
      “营长,营长,你怎么了?”小陈扶着周营长焦急地喊道。
      听见小陈的呼喊,教导员急忙赶过来,用力摇晃周营长:“老周,咱们好不容易走出草地,你可不能在这时候倒下啊。”
 
 
 
     周营长吃力地睁开眼,艰难地说:“我没事,就是头晕,没有力气,休息一下就好了。”
      小陈把水壶送到周营长嘴边,喂他喝水。战士们纷纷围拢过来,关切地看着昏迷的周营长。卫生员小王分开人群,挤到周营长身旁。她见营长面色赤红,把手放到他额头上试一下,营长的额头烫手。
      “营长,你在发高烧啊!”小王惊叫一声,取过小张的水壶,把毛巾打湿敷在周营长额头上,又解开吊在营长胸前的绷带,把纱布一层层打开。周营长左臂上的伤口严重感染,渗出发黑的脓血,手臂已经变黑坏死。
      教导员关切地问:“小王,营长的手臂怎么样了?”
      泪水一下盈满小王的眼眶,她带着哭腔着说:“营长的手臂已经坏死,需要马上截肢。”
      教导员瞪大双眼看着小王,提着嗓门吼:“截肢?没有手臂,还怎么指挥部队行军作战?”
      小王难过地低下头:“如果血液被病毒感染,营长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教导员紧咬嘴唇,猛地站起来。他心情十分沉重,从第三次反“围剿”开始,他就和周营长搭档,率领全营战士迂回穿插,行军千里……那时候,全营士气高昂,每个人心里都充满必胜的信心。现在,望着眼前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有的穿单衣、有的披兽皮,还有的光着脚,与其说是一支部队,不如说是一群要饭的乞丐。但他们肩上扛枪,身背大刀,又的确是一支作战部队。他知道,大家虽然疲惫,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不屈不饶的精神,就是靠这种精神把大家凝聚在一起。
      眼下部队连吃的都没有,草根、皮带……能吃的都吃光了。周营长带着伤爬雪山过草地,付出的代价比一般人更多,这时候却倒下了。此时,不要说医疗器械,就是连一片止疼药都没有,拿什么给营长做手术?教导员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痛楚。
      周营长喝了点水,仿佛有了些气力,他笑着地对小王说:“没有了左手,还有右手,一样可以用刀拼杀。”
      小王抹了一把眼泪:“营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拼杀。”
      远远地,几个战士向这边跑过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喊:“营长、教导员,翻过前边的山坡,有一个村子!”
      大家一听,扭过头看那几个报信的战士。这消息不啻于久旱逢甘霖,有村子就有人家,就能找到吃的。大家的情绪一下子被感染了,教导员脸上也露出笑容,他让战士们做了一副简易担架,抬着营长走出草地。
       天地间好像变得明媚起来,山坡上绿草茵茵,开满各种野花,温润的风迎面吹来,草叶在风中一起一伏。
      周营长躺在担架上,看着头顶上悠悠白云,想起儿时在家乡的山坡上放牛,小伙伴们为将来谁能娶英子当媳妇在山坡上摔跤打仗。英子生气地往山下跑,脚底被尖石子扎破,他把身上的褂子撕下一片,给英子包扎,然后背着英子赶着牛回家。小伙伴们在他们后面唱“小小子当爸爸,小丫丫当妈妈,大榕树下过家家……”他竟然有一种晕乎乎感觉,满山的青草味和英子身上的奶香味总往鼻孔里钻……
      风吹在身上暖暖的,像英子的头发在脸上拂过,周营长觉得身子觉轻飘飘的,仿佛英子就在眼前。他想睁开眼看英子,但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营长被一阵低声呼唤惊醒。小陈端着一只缸子在他耳畔说道:“营长,这是刚烧开的热水,你先喝点,饭一会儿就好。”
 
 
 
      周营长看见村头支起几口行军锅,几个战士正往锅里放野菜,还有青稞面。周营长问:“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小陈满脸喜悦道:“营长,我们已经在村子里了。乡亲们把最后一点青稞面都拿出来,掺上野菜,正熬粥呢。”
      周营长一听,脸立刻沉了下来,他挣扎着从担架上坐起身,说:“乡亲们生活都很贫困,哪儿还有多余的粮食?”
      几个老乡亲走过来,向周营长解释:“红军同志,粮食是我们自愿拿出来的,教导员已经给过钱了。”
      周营长一听,口气稍缓:“乡亲们,给你们添麻烦了。”又扭头问小陈,“教导员呢?”
      小陈说:“教导员看你一直昏迷,就没有叫醒你。他让司务长带几名战士去附近的村子买粮去了,他自己带着通讯员去找大夫。听说离这儿三十多里的一个村子有个大夫,教导员说一定要把大夫请来给你做手术。营长,你先把热水喝了吧!”
      周营长不再说话,接过小陈手中的缸子喝了一口热水。水是甜的,喝到肚子里让人神清气爽。
      “同志们!”周营长端着缸子对战士们说,“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咱们红军撤离中央苏区,实行战略转移,一路上爬雪山过草地,走过了无数险山恶水,流了许多的血,吃了无数的苦,许多战士在和国民党白匪军的战斗中牺牲了,还有的同志牺牲在雪山草地,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战士们低着头,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部队的前途命运。
      “我们今天流血是为了明天不再流血。”周营长接着说,我们现在吃苦,就是为了让天下穷苦的老百姓以后不再吃苦!只要毛主席领导咱们红军,任何困难都压不垮咱们,任何敌人都打不倒咱们红军,革命一定能够取得最后胜利!”
      锅里的粥开始“噗噗”地翻滚,战士们的心也跟着翻腾。
      炊事班的同志在给战士们缸子里盛粥。大家喝一口热乎乎的稀粥,又咂咂嘴,似在回味,仿佛稀粥是最可口的美味。
      小陈给周营长盛了一碗稀粥。周营长接过碗,深情地说:“同志们,咱们红军离不开穷苦大众的支持,没有他们的支持就没有咱们红军。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建立苏维埃政权,就是要让穷苦大众吃得饱、穿得暖,再也没有地主资本家剥削压迫!”
      “红军万岁!”
      “中华苏维埃万岁!”
      战士们和乡亲们情绪十分热烈。
      下午,教导员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乡。教导员说这是从村里请来的大夫。大夫看了营长的伤势,皱紧眉头:“红军同志,这条手臂怕是保不住了。”
      “请你来,就是为了给咱们营长截肢!”教导员对大夫说。
 
 
 
      大夫一下跳起来:“红军同志,你只说让我来瞧病,没说要动手术啊!我就是个土郎中,只会开方子抓药,根本不会手术啊。”
      教导员殷切地看着大夫,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他紧紧拉着大夫的手,怕他转身离去。
      大夫犹豫半天,终于嗫嚅道:“就是截肢,也得有麻药、止血钳、手术刀吧!”
      “你说的这些都没有。”教导员为难地说。
      大夫再次惊呆了:“什么都没有,怎么截肢?”
      这时,两个战士拿着一把木锯跑过来:“教导员,老乡家里都找遍了,就找到一把木锯。”
      大夫接过木锯,不相信地瞅了半天,然后指着两个战士喝道:“你们没长脑壳啊?这是据胳膊,不是锯木头,简直拿人命开玩笑。”
      两个战士羞愧地低下头。
      “大夫,别啰嗦了,你只管锯吧,又不是锯脑壳,就是锯脑壳也不过碗大的疤嘛。”周营长躺在担架上平静地说。
      教导员走到大夫身边,握住他的手:“咱们部队条件艰苦,没有医院,没有大夫。”他指着小王,“只有她卫生员,但只是会包扎伤口。你是大夫,只有你能给周营长做手术,我代表全营战士求你了!”教导员声音有些哽咽。
      “红军同志,快别这么说,我答应做手术。”大夫被感动了。他吩咐战士们烧一锅开水,又取过一把刺刀,和木锯一起放到锅里煮。
       “红军同志,手术会很痛,得找几个力气大的战士把周同志按住,别让他乱动。另外,还要找块布把周同志的嘴塞住,要不然疼起来周同志会把自己的牙齿咬碎。”大夫小声对教导员说。
 
 
 
     营长听见大夫的话,说:“不用麻烦了,把我绑起来,嘴里塞一条毛巾就行。”
      战士们找来一根绳子把周营长捆在一块木板上,小王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塞进周营长嘴里。大夫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条带子扎在周营长手臂上当止血带,又用煮过的绷带在手臂四周擦洗。做完这一切,大夫从开水锅里抓起刺刀开始剥离周营长手臂上的皮肉。皮肉剥开后,露出发黑的臂骨,小王用绷带把渗出的血水蘸干。大夫把刺刀放回进锅里,取出木锯,握紧锯弓,开始给周营长截肢。
      两个战士抱住周营长的膀子。大夫把木锯搭在臂骨上,推动锯弓,开始截肢。木锯在骨头上每锯一下,战士们的心就揪紧一下。有的战士转过头去,不敢看。
      巨大的疼痛让周营长的面部扭曲变形,他的头不住地来回摆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胸部剧烈起伏,鼻孔里发出不连贯的喘气声,他紧紧咬住毛巾,右手指甲深深抠进木板缝里。
      小王脸色发白,她一边掉泪一边擦周营长额头上的汗水。
    木锯在骨头上发出“哧哧”的响声,白色粉末纷纷掉落到木板上。这声音也锯痛了大夫的心,他满头大汗,握锯弓的手不住颤抖。“妹子,别……别哭了……求你……”他结结巴巴地对小王说,“求你了……妹子……”
      小王终于按耐不住,捂住脸哭出了声。
      四周除了木锯发出的锯骨声和小王的啜泣声,死一般沉寂,佛有一块石头压在每一个战士们心中,让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咬牙攥拳,暗暗地为营长鼓劲。这沉寂中又像是蕴含着一种力量,这力量一旦释放,能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在一片压抑中,空气似乎也凝固了。蓦地,一阵歌声轻轻响起,把凝固的空间被撕裂开。一个小战士唱起歌来,他的声音很小,还带着童音,在沉寂的气氛中,这歌声十分清晰:
 
      禾河水,入赣江
      朱毛红军上井冈
 
      战士们像是一下找到了情感宣泄的出口,他们眼含热泪,跟着小战士一起唱道:
 
      竹斗笠,挂肩上,
      千山万水任我闯。
      ……
 
 
      小王转过头,看着唱歌的战士们。她脸红红的,美丽的大眼因为哭泣而红肿。她用衣袖擦一下眼睛,又看一眼忍受着剧痛的周营长,然后站起身,走到战士们中间,面对大山放声歌唱:
 
      红米饭,南瓜汤,
      秋茄子,味好香,
      餐餐吃的精打光。
      干稻草,软又黄,
      金丝被儿盖身上,
      不怕北风和大雪,
       暖暖和和入梦乡。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在她脸上留下两道泪痕。她的嘴巴一开一闭,好像不是她在唱,而是歌声从内心自然地涌出来。她唱的是湘赣边区广为流传的歌颂朱毛红军的一首歌谣。歌声在白云和绿荫覆盖的大山深处回荡。
      周营长的脸色逐渐变得平静,他的目光随着小王的身影投向远处的大山。八月的川西已经进入秋季,但依旧绿意盎然,充满生机。他想起了故乡的大山,想起了在湘江战役牺牲的父亲。在学校教书的父亲受到进步思想影响,毅然回到家乡,带领乡亲们打土豪、分田地。土豪劣绅勾结反动势力对农协会发动袭击,父亲率农协会和赤卫队撤进大山。只有十五岁的他翻山越岭走了两天两夜找到父亲要求参加赤卫队。父亲看着瘦小的儿子,爱怜地摸着他的头,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十五岁的他跟着父亲参加了赤卫队,以后又跟着父亲参加红军。湘江突围时,父亲率红十九团掩护主力红军渡江。全团血战一昼夜,除少部分战士突围外,父亲和政委及大部分战士壮烈牺牲。后来在遵义,父亲的警卫员见到他,把父亲临终前交给警卫员的一枚银元转交给他,并转告父亲的嘱托:“等革命胜利了,别忘了回家看看娘……”
      周营长明白,父亲托警卫员转交给他的一枚银元是作为党费交给党组织。现在革命转入低潮,反动势力猖獗,不知道娘和弟弟妹妹还有英子她们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他又想起了英子,想起父亲率领红军队伍离开家乡时,英子追到村口,将自己做的一个荷包放进他兜里。英子的脸通红,低着头,捏着衣角小声说:“我等你回来……”
      许多年以后,已担任省军区参谋长的周营长,一直忘不了那个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当大夫大汗淋漓做完手术时,他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小王跑过来,取下他嘴里的毛巾,发现毛巾早已被咬得稀烂。
  大夫顾不得擦汗,激动地对教导员说:“红军,真是神人哪!”
 
      教导员半跪在周营长身旁,解开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把自己穿的羊皮坎肩脱下来盖在营长身上。他站起来感慨地对战士们说:“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被惊为天人,可是跟咱们营长、跟咱们红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咱们工农红军肩负历史使命,就算再大的困难也能被我们克服,因为我们有崇高的理想和追求,这就是支撑我们的精神力量……”
      大夫拉着教导员的手:“红军同志,今天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红军不但有铁的意志,也是真心为老百姓打天下。我不走了,我要跟你们当红军!”
      “欢迎你,大夫,欢迎你参加红军!”教导员心里流淌一股热流,他紧紧握住大夫的手高兴地说。
      第二天拂晓,战士们在村口集合待命。小陈附在周营长面前,轻声道:“营长,部队马上就要出发了。”
      周营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从担架上抬起头对小陈说:“告诉教导员,出发吧!”
      教导员站在队伍前面,大声说道:“出发!”
      周营长让小陈把他扶起来,对送行的乡亲们说:“我们一定还会回来!”说完,他将右手举过帽檐,向乡亲们敬了一个礼。
      红旗猎猎招展,战士们一路向北,又踏上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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