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
在一片茂密葳蕤钓林中，我孑然一个人在父亲长满青草藤蔓的坟前，手摸着墓碑，心情非常悲痛。任寒风肆虐我的脸庞，任纷纷扬扬的落叶飘满全身，任细雨泪水挂满我的面颊。我在冬日里独自一人来看父亲。
我知道，父亲一人狐独孑然静静地躺在这座冰凉的荒坟里，倾听风霜雪雨的声音，倾听松涛婆娑、蛙鼓虫鸣的喧嚷，没有人与他细语，没有人和他交谈，他太孤寂、太清幽、太沉闷了。我是来看望父亲的，是想在坟前与他多说几句话，可此时的我却早已成泪人，要倾诉的话全都被泪水弄湿，被泪水淹没，全都随泪水流淌了。
风大，天凉。父亲一定很寒冷吧，那件常年披在身上的旧大衣，您还需要披上吗?
那件大衣是您从抗美援朝的前线穿回来的纪念物，你一直披在身上，无论是在乡镇工作，还是在县机关上班，你总喜欢披上它，家里人多次劝您换件新的，但一见您不悦的脸色又都缄默了。您知道吗，当时许多干部披的都是高级毛料大衣，俨然似大款、似富商、威风凛凛，盛气凌人，大衣角扇起的官架子风把干群关系吹得很远、很凉。而您呢，依然那样朴素，穿着打扮，俨似村农，哪里看得出您竟是书记、局长……那件旧大衣，伴你度过了几十年，无论是在农民家的火堆旁道暖、矮檐下问寒、破屋里谈心，还是在机关职工家中看看，单位食堂里就餐，简陋办公室内写作，大家都觉得您很亲近。您的朴实、厚道、宽容和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温暖了您身边的所有人……
黄昏，天已黧黑。父亲，您一定很饿吧，您想吃点什么东西?您常年爱吃的包谷饭您还喜欢吗?
1978年，你调到贵州开阳县宅吉乡任党委书记，我的同学们都说，我的父亲很了不起，一定很神气，一定是天天坐小车，日日饮好酒，餐餐是佳肴，我被同学们说得有些得意了。然而，事情却绝不是如此。次年，我到宅吉乡看望父亲，是坐马车去的，坑坑凹凹的乡道走了半天才到。这哪里是一个乡啊，完全与一个山寨差不多，一条又窄又泥泞的街道，两旁是又矮又旧的泥房木楼。乡政府就在刁；长的街的尽头一座木楼里。父亲的办公室兼卧室非常简陋，多来一个人，只能坐床上。中午吃饭的时候，乡政府食堂的同志听说来了客人，弄了好吃的宴请我。我上桌一看：一碟酸菜、一碗南瓜、一盘炒白菜，碗里的饭全是包谷面，我有些苦涩了。父亲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是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平时，还简单些，我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吃上猪肉了……父亲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生活和工作的。
事隔不久的一天傍晚，有一位职工来找父亲谈事，提了一蓝子东西，用布遮羔着。谈完事情后，这位职工面带悦色而去，东西却留在屋里，父亲发现后，赶紧叫我提出退还他。我揭开布一看，原来是几块薰得黄灿灿的腊肉和几瓶好洒，我顿时涎水外涌，装满包谷面和菜汤的肚里被肉香诱出阵阵咕噜怪响，但望着父亲严肃不悦的面色，我极不情愿地提着东西，按父亲告诉的地址，找到这位职工家。这位职工家很困难，为了家人的工作调动，四处借钱买了这点礼品送给父亲。事后，父亲专程到这位职工家，问寒问暖，并告诉他调动之事己办妥，那职工一家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谢……
天已黑尽，满天繁星，圆月清幽。父亲，您一定很孤寂。我讲一段您讲给我听的故事吧：
那年，你在宅吉乡任党委书记时，当地农民人畜饮水十分困难，你带领群众踏遍青山找水源，终于在山上发现一个地下大溶洞，黑咕隆咚的洞底流水声依稀听见，但谁也不敢贸然下去探看，您毅然决定亲自下去，大家都知道阻拦不了您的决定，便在您的身上绑上绳索，您就一个人摇晃艰难地下到几十米深的硝洞，惊飞了一群蝙蝴，在您身上拍打。洞顶上的人群为您捏了一把汗，大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洞下，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并连呼着您的名字……水终于找到了，老百姓热泪盈眶欢呼雀跃，您成了他们心中的英雄。但事后，您却出了一身虚汗，连声叹道：好险啊……
父亲，您虽然已在这冰凉的世界躺了六年了，但我却没有您早已离开我们的感觉，我心中的您还是那样满面笑容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在乡村的田野麦地里，为农业生产发愁；还在微笑着同我们交谈，摆你那些听了让人激动和掉泪的故事；还在为儿女们的成长操心……您依然披着那件旧大衣，依然面带那永远的笑容，走进我们的生活里，走进我们的怀念中……
我的手还在抚摸着墓碑，与父亲心语低诉。我仿佛看见父亲露出欣慰的微笑，那微笑像山上的杜鹃花那样灿烂，象山间里的清溪那样透澈、光亮。那微笑包孕着父亲朴实而又高尚的人格精神，将永远留存在儿女们的心中，永远留存在和我一样思念他的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