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与雪有关的故事。晶莹的雪花飘落在宁静古朴的老北京的夜空,似乎将整个世界都掩盖了。但雪化冰残时,一切会重新浮现,包括雪中的寒冷与温暖、生机与消亡、美好和罪恶。值得铭刻的东西,不该被遗忘。
——王苗
雪落无痕
文/王苗
日本兵进入北平后,越来越多的人逃难离开了,表叔一家也走了。
郝巡警来到家里,对父亲说:“钱先生,您的西院赶紧住上人吧,日本人正想法设法找住的地方呢,看到您这么好的房子,保准立刻住进来。”西屋之前是表叔一家住的,他们走后就一直空着。
母亲大吃一惊,“日本人要住进来?”
郝巡警说:“谁说不是呢!北平沦陷以后,乌央乌央来了多少日本人了,他们也要吃穿住行不是,这不,许多人家空房子都被日本人占了。”
这段时间胡同里不时能看见找房子的日本侨民,他们遇到喜欢的房子,二话不说就要住进来,房主根本不敢拦。遇到讲理的日本人还能按时付房租,遇到那不讲理的,只能闷头认栽了。
父亲皱着眉头,“真是个麻烦事,可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找可靠的租客?”
郝巡警说:“这么着吧,我帮您踅摸着,遇到合适的租客,就给您搭条线。”郝巡警在桐花胡同一带巡逻,认识的人多,为人又和善,大家都很信任他。
父亲感激地目送郝巡警离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日本人实行战时军事管制,北平各种生活物资都紧缺,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日本人,但北平的粮食、水、煤、药品就这么多,老百姓的日子要难过了!”
一阵冷风吹过,婉儿打了个哆嗦,现在还是秋天,天气就冷成这样了,口中都能哈出雾气来了。看样子,今年会是一个寒冬。
没几天,郝巡警就介绍了一家租客,说是他一个同事的朋友的远房亲戚。这是一家三口,男的姓王,是一个教书先生。郝巡警说,他们是东北人,“九·一八”之后从关外流亡到北平,本想着可以不用再当亡国奴了,可北平又沦陷了。王先生的学校被日本人占了,学校大门口每天都站两个日本兵,所有中国师生进出校门都要给他们鞠躬,不鞠躬的话就要打耳光,很多中国教师受不了这种屈辱,纷纷辞职了。王先生辞职后在一个教会学校找到一份教职。这家教会学校离桐花胡同比较近,所以他们想在附近找房子。
母亲一听他们的遭遇,眼睛就湿润了。母亲很尊重教书先生,觉得他们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当即就同意把房子租给他们。第二天一早,王先生一家就搬了过来。王先生每天去学校上课,王太太就在家洒扫庭除,照顾孩子。他们的孩子叫小宁,今年六岁。郝巡警说,小宁的父母从关外逃难的时候,小宁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刚到北平,他就出生了。这孩子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宁长得敦敦实实,样子憨憨的,因为天气冷,脸蛋上总是挂着两团红。
母亲不让婉儿出门,最近日本宪兵和伪警察到处抓抗日分子,很多人无缘无故消失了,据说全被抓到了日本宪兵队。宪兵队里什么酷刑都有,很多人都被活活折磨死了。但婉儿哪儿憋得住,他们一家住的东院和西院有一道小门通着,婉儿便通过小门去西院找小宁玩。小宁特别调皮可爱,婉儿很喜欢他,两人很快就熟悉了。
那天,婉儿和小宁正在大门口玩弹玻璃球,胡同里几个孩子打起来了,一个孩子被围在中间,其他孩子正对他拳打脚踢。他们一边打,一边说:“打你个日本人!”
被打的那个孩子大声反抗着:“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
“你妈是日本人,你就是日本人!打!”一个孩子喊着。
婉儿知道,挨打的是周先生的孩子小熙。周先生是一个大学教授,早年留学日本的时候,娶了一个日本太太。周先生毕业回国的时候,日本太太跟着他到了北平。在北平住了这些年,周太太已经完全是一个中国妇人的样子了。她说一口地道的北平话,平时穿旗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跟邻里的关系特别好,没有一个人说她不是。大学南迁的时候,周先生跟随学校先走了,周太太则带着孩子暂时留在了北平。日本兵在城里横行霸道的时候,大家似乎才猛地想起来,这个温柔干练的女子是日本人。
小熙还在竭力反抗着:“我爸爸是中国人,我就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那帮孩子面面相觑,愣住了,小熙趁机逃脱了。他浑身是土,脸上也一道道的黑,嘴角流着血,朝婉儿的方向走过来。
婉儿之前经常跟小熙一起玩,但自从北平被日本人占了以后,婉儿一想到小熙,总是觉得怪怪的。小熙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之前每次他都热情地跟婉儿打招呼,但现在总是别别扭扭,躲躲闪闪的。
小熙越走越近,步子也越来越快,婉儿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尴尬,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宁紧紧盯着小熙,看着他从大门前过去了。他仰着头问婉儿:“婉儿姐姐,这个小熙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婉儿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但因为煤被日本人管制了,普通百姓还没有生火取暖。婉儿家中阴冷阴冷的,跟冰窖一样。婉儿早早就把棉衣穿上了,臃肿得像个涨起来的气球。因为天气寒冷,她也很少去找小宁玩了。
父亲说,大街上已经出现了很多“倒卧”,他们又冷又饿,倒在地上后就再也没起来。父亲忧心忡忡地说:“照今年这么个冷法,北平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一想起父亲这话,婉儿又打了个哆嗦。她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院子里一片萧索,丁香树的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天暗沉沉的,阴得像铅,似乎马上就要下雪了。
母亲从隆福寺买回来几只冻梨,要婉儿给小宁送几个过去尝尝鲜。婉儿穿过小门来到西院,见王太太揽着小宁坐在正门外的月台上。王太太正补着一件棉衣,因为天气太冷,她拿着针线的手哆哆嗦嗦的,小宁在妈妈的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蹭来蹭去,红红的脸蛋都冻得有些皴裂了。
一听有好吃的,小宁飞快地跳下月台,从婉儿手中抢走几个冻梨,蹦蹦跳跳地跑到里屋找爸爸去了,王太太想拦都没拦住。
婉儿好奇地问:“这么冷的天儿,您怎么不去屋里做针线活儿?”
王太太脸色苍白地笑笑,“小宁他爸爸跟朋友在里面谈重要的事,小宁老是捣乱,我就把他带出来玩。”
话音刚落,王先生抱着小宁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高大魁梧、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年轻人跟王太太打个招呼,似乎没看到婉儿,低头离开了。看样子他们已经谈完事了。
王先生笑着逗小宁,“谢谢婉儿姐姐了吗?”
小宁嘴里啃着一个冻梨,囫囵地说:“谢谢婉儿姐姐。”
大家都笑了。
(节选自《少年文艺》2019年一二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