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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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黄山时,秋阳温煦,晴空万里,长风浩荡。客车一路南下,告别枫焰烈燃和杨林抖金的山峦,一出山东便迎来了广猱的苏北平原。正值水稻成熟季节,退水的稻田如一块块青黄交织的锦毯,给秋日的田野带来喜悦和生机。农人驾驶收割机在其上忙碌,让人联想起勃鲁盖尔或梵高著名的油画——近处是金浪翻滚的稻田,远处是逶迤如带的淮河,中间点缀有几棵瘦高的绿树,最远处是灰色的地平线和湛蓝的天,此情此景似乎能让人隔着车窗也能闻见平原里的泥土香甜。
怀里五岁的小女似乎对田野打不起精神,却在车过长江大桥时兴奋起来。长江就是长江,此刻北方河流大都进入了枯水期,而近距离俯视长江,其宽度和纵深依然令人震撼。尤其江上往来的驳船与船头高耸的小楼,让小女站直身子好奇地盯视良久,直到疾驶的客车像箭簇被长江这条大弓射远,她才问我:“长江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回答:“长江出昆仑,爸爸可是上过昆仑山的。”
她又问:“昆仑山高不高?”
我说:“昆仑山可不是一座山,那是好多好多高山的总称,你长大了有机会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说完这话,我放眼车厢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七拼八凑去黄山旅游的团队中,只有我一个人带了幼儿,而其他人绝大多数都是老人。
这个发现令我黯然。中国地大物博、山河壮丽多姿,大自然的奇诡风景与年轻的心灵碰撞将会产生多少激情与灵感,将会启发多少幼稚的头脑与心智,遗憾的是如今年轻人因为沉重的课业、繁重的工作以及拮据的收入很难出行,甚至在便捷高效的互联网时代有条件的人也未必愿意出来旅游,只有这满车老人退休后激情犹在,纷纷拥进票价便宜的长途客车里,去修补他们年轻时候的壮游之梦。
联想到我自己,若非年轻时喜欢写作,又哪有机会因开笔会去过全国大部分省市游览?若非因为援疆工作,哪里又有机缘曾飞跃天山,跨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绕过慕士塔格峰,攀上过帕米尔高原,见识过茫茫昆仑?若非有难得的休假,小女上幼儿园可以缺课,我又怎么可能带着五岁的她去爬慕名太久的黄山?我们千百年后仍然仰慕李白、杜甫、徐霞客,因为我们永远也成不了他们,不说才华和际遇,单是他们年华正盛时独步山河的脚力和勇气,就令我们可叹而不可及。
暮色慢慢降临,我们抵达素有“华山门户”之称的汤口镇住宿。此处距黄山南门仅一公里,夜色中隔着徽建高大的马头墙眺视,只能依稀辨出黄山模糊的轮廓,却犹能觉出其巍然参差直插天幕的雄浑之势。在黄山庞然沉实的衬托下,远近一切似都变得轻盈明快起来。路人看似就在不远处,对话声却细碎地遥不可闻;鳞次栉比灯火通亮的街边小店像统统笼了轻纱,使得此间烟火也有了时光穿梭般的幽静与古雅;风里到处都是清冽的芬芳。或许,这正是名山脚下独有的气质。
宾馆停水,据导游说今年秋天黄山已有两月未雨,山下只好限时供水,这对黄山来说是极少出现的状况。而我和衣躺在床上,最疑惑的还是明天的黄山究竟会是何等面目?据说黄山一年中有两百多天都被云雾浸泡,同游者有来过黄山的也一再说上几次来时漫山大雾,人走个对面都难见真容,云海是彻底见识了,但其余景观等于没看。我曾由新疆喀什驱车攀爬过帕米尔高原,体会过山下绿洲沙尘暴暗无天日,高原上却清风拂面晴空万里的滋味,也有过刚好相反的体验,懂得自古游历名山,常常是一山之中,一天之内,气候不齐。于是,任凭奇松、怪石、云海、温泉这“黄山四绝”在脑海里盘旋,试问自己最想遇上什么样的天气,忽又觉得有得有失自古难全,不如一切交给我们这次与黄山幸会的机缘吧!
翌日继续晴好,秋色沐浴着晨光更显世间万物楚楚娇艳,我们坐摆渡车向黄山南门进发。近望山之阳面,清清楚楚,历历在目。但见峰峦叠嶂,脊突壑陷,山势高拔陡峭,岩石磅礴平滑。诸峰相对集中,并非纵横铺排漫漶,彼此间孰高孰低似也难以立见,整体宛若一座巨型山石盆景,中有青松绿树点缀,苍古雄奇又不失秀丽幽雅,好一番名山气象,让人身心均充盈起一探究竟的欲望!
因受时间限制,又带着幼儿,我们选择乘坐玉屏索道上山。该索道下起慈光阁,上至玉屏楼,全长2176米,高差752米,乍看似乎“索然无趣”,却又当真“不虚此行”!起初,小女不敢睁眼,因索道悬空太高而惊惧,随后也为周遭奇美风光所吸引,睁大双眼频频向窗外探身惊叫!
缆车沿深谷上方徐徐上行,一路危峰斜崖,奇松怪石,应接不暇,随着车厢移动,沿途景物竟能被我们从下到上来一番270°的广角欣赏,刀削斧劈的悬崖间若非坐缆车恐怕只有乘飞机才有如此视角,可载人飞机于此间起落只能是天方夜谭!随着缆车渐渐靠近终点,我们赫然发现黄山最著名的两大主峰正分列左右,向东南可远眺天都峰,向西北则可近观莲花峰,爬黄山不只这一处索道,而实践证明这却是游览精华景区最便捷的一条。
下了索道沿狭窄仅容一人单行的石阶向东跋涉,一路所能见到的植被已然全是久闻大名的黄山松。我向来喜欢松树,自家园圃也有栽培,但眼前的黄山松还是以其独有的面貌和姿态令我拍手称奇!
黄山松乍看类似鲁中黑松,但细瞧针叶明显短粗坚韧,树冠无需人为打理天然自成伞状,因无不生于绝崖罅隙之间,树根穿石破壁往往在地表远处呈现出铁条般的蛛网状,而其枝干虬曲斜探,造型巧夺天工,又尤以朝南单向探枝而闻名称奇。除此,我还发现黄山松的针叶并非全然翠绿欲滴,而是颇有一些金黄色的尚未枯透又饱含油脂的针叶掺半其中,看上去这让黄山松在刚柔并济的基础上更加凸显了一种别样气质:霸气、雄武、威风、豪迈、成熟,这是一种历经苦难的达观,是一种笑傲死亡的骁勇,更是一种乱云飞渡自从容的化境,我不知道这些几乎每棵树上都能见到的“黄金针”,究竟是因为今年黄山特别缺雨所致,还是每年秋冬换季使然,又或单是我此时此刻所恰能见到的情景,但有一点我确定无疑:这,就是黄山松最真实的样子。
黄山松还是我迄今见过的自然界中最上乘的盆景原树,即便直接移栽入盆也可完胜那些舍利干以假乱真的人造树桩。要知道黄山松的枝干和根须,都是顶天立地迎风冒雪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一天天长成的,来不得片刻安逸和半点虚假,别看它枝干不粗,可练的是内功,山崖间随便一棵树龄恐怕都有几百年。它们脚底堪称是全天下最贫瘠的泥土,容身处是绝崖陡壁间最坚硬的花岗岩石,呼吸的是山巅最冰冷的霜雪雨露,承受的是云层中最激烈的雷电狂风,谁承想被逼到如此境地的生命,却在默默无闻中迸发出了夺人心魄的魅力!
这不由使我想起一些人和事,最初的命运多舛和中途的连遭打击并没有泯灭他的斗志和信仰,将之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相反其忍辱负重,知耻后勇,不忘初心,砥砺耕耘,韬光养晦,默默奋斗,时间终将是最好的证明——如同我们身边常见的第二种人:第一种起初高高在上,似可望不可及,多年后再见,却发现曾几何时早已跌碎成渣;第二种起初渺小卑微,尚似远不如己,多年后再见竟让人刮目相看和由衷慨叹!漫步在松林间的石阶上,我想世间恐怕再也没有一种植物能比黄山松更让人感觉赏心悦目和醒神励志了!
一边思衬,一边怀抱小女快步登上好汉坡,转身继续向东即来到了著名的玉屏峰前。此处位于天都、莲花两峰之间,峰前有巨石平台,又称文殊台。站在峰台上面南背北,左可见青狮石、文殊洞和迎客松,右可见白象石、立雪石和送客松,无论是巨石还是奇松,均形状绝妙,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昨夜翻看徐霞客登黄山游记,了解到他400多年前曾两登黄山,且是有史来对黄山最高峰乃莲花峰而非天都峰做出精准判断的第一人。当年徐霞客来玉屏峰前游览,那棵如今已近千年树龄的迎客松必然正当繁茂,但显然仍寂寂无名,所以徐在游记中只字未提,不过却认为此处:“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楼,两峰秀色,俱可手揽。四顾奇峰错列,岩壁纵横,真黄山绝胜处。”
虽不是旅游旺季,但此刻迎客松周围的游人仍然络绎不绝。我不能免俗想要与它还有女儿合影留念,更是决意要挤近了去看个究竟!近观迎客松,显然它与脑海里已有的“印象”并无二致,它的形象多年来在电视、报纸、网络甚至艺术品上曾目睹过无数次。舒朗的线条、亭亭的华盖以及外斜下探的枝干很容易被人铭记,这确实让人少了些激动与惊喜,但近距离现场观看还是能明显感到它的奇特之处:迎客松根源于巨石岩缝,破土于乱石丛中,主干粗壮挺拔,树冠疏朗有致,分枝恰到好处,乍看如一人向大千世界展开怀臂,姿容确实与众不同。黄山之巅号称“无树非松,无石不松,无松不奇”,而就我此行目之所及,迎客松类似的姿态堪称绝无仅有。不仅如此,迎客松之奇美除了自身造型符合人的审美,其所处位置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风头千古无两。从迎客松西面平台即古来最佳观赏处抬头望去,迎客松于数米外乱石缝隙中,独依巨大的青狮石拔地而起,面南背北向着天下苍生挥手致意,气势是何等的尊崇与豪迈!且迎客松树冠及腰身背景处便是天都峰,天都峰石群嶙峋,壁立千仞,直刺苍穹,俨然仙班上朝,用烈烈“天都”做区区一棵树的背景,迎客松的“实力”想不冠绝人间都不可能!若非此来黄山难得晴好,试想素日里玉屏峰前云海浩淼,天都峰仙气缭绕,迎客松独立烟波,它在人们心目中又会呈现出怎样一副尊容,生发出多少惊叹与美赞!
站在迎客松前,除了感受一棵树的奇美,它也不由让我想起一些人和事。未来黄山之前的许多年里,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多少人在我耳边说起,黄山上闻名遐迩的迎客松早已枯死,现在人们看到的不过是后来移栽的替代品,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指责如今的迎客松只是棵水泥染料制作的假货!坦白说,我曾对这些传闻半信半疑,甚至某些片刻选择了轻信。彼时的我,并非不懂眼见为实的道理,不过觉得只是与自己相隔遥远的一棵树而已,死活、真假又有什么关系?然而现在,望着迎客松穿石破壁的根和昂扬在风中的冠,我只感到自惭形愧和无地自容,面对五岁小女天真无邪的脸庞,我的眼中甚至涌动起泪水。如今的我,已然明白,这世上有些生与死的确谈不上重要,但是真与假却是最重要的。曾经我们对待别人,别人对待自己,也只是凭借第三者的传言,这些第三者身份五花八门,甚至可能与当事人完全不相识,无可否认我们却或多或少受其影响,甚至做出了偏离心智的误判。人啊,还是不宜过早轻率地对他人做出评判吧,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独立的人格,不做墙头草失掉原则,我们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的评判要由我们自己完成!第三者,终究是第三者;而迎客松,依然是迎客松。
迎客松在绝境中默默绽放出生命的华美,然而在玉屏楼前流连那些摄影师历年来所拍摄的老照片可以发现,它并非百毒不侵一成不变,也决然不像景区文字介绍的那样已经进入自我良性循环的稳定期和安全期。我发现它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变化最大的地方,在它树冠下第二层的南向探枝与其下两米有余的东向探枝,这两枝侧杆末梢原来均有繁茂的针叶,如今却已全然枯死,孤零零地留下光秃秃的残枝保持着原有姿势。由此看来,哪怕像如极富传奇坚如磐石的迎客松,也会受伤害,生命也是有限度的。这种发现令我感伤,默默伫立玉屏峰前,惟愿自己有生之年珍惜所有与人为善,哪怕波谲云诡风雨如磐,方不愧迎客松此时此刻的启发与教诲。
遥望挥别天都峰,流连告辞迎客松,我们一路折向西北,终于去攀黄山第一高峰莲花峰。此行上石阶,步天桥,穿岩洞,攀陡壁,有几处通道简直窄到极处、陡到极处,怀抱幼童已无法通行,途遇经此路下山者皆建议带孩子返回。我心有不甘,于是动员小女每在狭窄险要处手脚并用在前攀爬,我则紧跟其后为其护佑,经过漫长惊险的攀登,我们最终成功登顶莲花峰!站在极顶处四望,黄山黛蓝色的群峰万壑犹如龙躯腾挪层层盘卧,让人真切感受到对祖国壮丽河山的无限热爱!呼啸的山风迅速吹干了身体,我紧抱小女俯视来时几成垂直的道路,心中这才升腾起一股涉险攀爬的后怕与侥幸。
莲花峰海拔1864米,站在峰顶对望东南向海拔1810米的天都峰,非但54米的海拔落差极难分辨,反倒有种天都峰似乎略高的错觉,而由此再向北观望第二高峰光明顶,则又觉得光明顶的高度根本无法与莲花、天都比肩。怪不得在徐霞客以前,人们习惯把天都峰当成黄山第一高峰(实则第三高峰),那时候没有科学测量工具,徐霞客识水观山的功夫可见高妙!比他早一百多年出生的明代大儒王阳明,相传12岁时曾有惊人之作《蔽月山房》:“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我料徐霞客登临黄山莲花峰时很可能从中获得过借鉴与启发。
从莲花峰西南沿另一路下山较为顺坦,沿途景象别有一番奇妙。此时秋阳偏西,光线被遮蔽的谷底岩石上,远观竟像落了一层皑皑的白雪,生生为山下浓艳欲滴的秋景多出了一种冷色调!于是我倏地想起,为什么我们所在之处叫莲花峰,而对面略矮、巨石突兀堆叠的山峰叫莲蕊峰,甚至周遭还有更多山峰与莲有关,原来这些巨型花岗岩本身色泽淡雅,光滑圆润,历久弥坚,一经高拔伫立,则犹如白玉簇巅,青莲借色,棱层剔透,嵌空玲珑,着实令人惊艳!如果说此次黄山行缺少观云海的机缘,那么下山迂回玉屏索道途中,近观莲蕊峰则让我对黄山怪石过足了眼瘾。
莲蕊峰在黄山之阳拔地而起,巍峨耸立,说是山峰当之无愧,然而近观此峰才发现,整座山竟是由一块擎天巨石独自撑起,状若一朵莲花含苞待放。尤其靠与莲花峰之间步道的北侧部分,势如刀削斧劈,上下落差竟有几十层楼高,如若不是黄山自古云深无路,至明代才陆续有人涉险进入继而闻名,恐怕这座巨峰也难逃被开采为帝王碑石的可能,假如此峰果真能被古时神奇的劳苦大众开掘,其整体高度及份量实属空前。当然,这不过是我一时的想象而已,即便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人们也未必能用机械开挖挪移一整座山。莲蕊峰不仅是庞然大物,更绝在于移步换景。游人绕它每走几步,抬头都能从新角度发现新姿容,继而发出新惊叹。“孔雀戏莲花”、“龟兔赛跑”、“鲤鱼跳龙门”、“九龙壁”这些看似无甚诗意的命名,却又是精准的提示和推介,关键太过惟妙惟肖,甚至疑为人工打造,于是此处也就成了极富童趣的天然游乐场。下山途中围绕莲蕊峰几呈360°的近观,聊以算作此行没能看到电视剧《红楼梦》片头中飞来石的遗憾弥补了。
沿玉屏索道原路下山,站在慈光阁处蓦然回望,一时竟对匆匆半天间走了那么远而恍惚,随即又猛然发现那些微缩成点的奇松、怪石和此刻镶着金边的几朵流云,俨然是点缀在黄山这座盆景上的天然饰物。
黄山真如一尊偌大盆景,而观黄山、品黄山、写黄山都需要大眼界和大情怀。
二
晚餐吃过地道的皖南臭桂鱼和毛豆腐,在凉爽的山风里踏着石板路散步,一抬头,金黄的月牙正孤清地悬在天角。此刻的黄山,自己是自己的影子,黑越越地占据了大半个天。我自忖日间走马观花尚不具与它对话的资格,心里却又无时不刻不在找寻那块向其叩响追问与思索的敲门砖。
第三天继续晴好,早饭后客车将游人拉到一家古色古香的茶楼,名曰喝早茶,实际上是引导购物。坐在祁门红茶、黄山毛尖、太平猴魁等世界名茶袅袅氤氲的茶香里,我倒是对茶艺师顺带提及的菊花茶提起了胃口。
原来,贡菊、杭菊、滁菊、亳菊并称为中国四大名菊,而饮用多以杭菊、贡菊为主。菊花茶,去肝火,清肺热,物美价廉,实在是好东西。这些年,多番往来杭州,杭白菊我很喜欢,但因甜度高不适合我的体质,没成想在黄山遇到了与之齐名且适合我饮的“贡菊”。
无需导购做过多推介,品尝几杯过后,我果断买下了几大盒“黄山贡菊”。心想回到客车上就能继续喝,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清心明目更好的茶呢?果然,出了茶楼,客车拐上高速,径直往休宁县方向疾驰,据说是去逛珠宝店,车厢里躁动起来。
有人埋怨:“这一车人有几个像能买得起珠宝的?”“白白浪费逛景点的时间,那么大的黄山只让我们看半天!”“便宜无好货,这就是团费便宜的代价。”……我兀自喝着味甘微苦的“黄山贡菊”,心无波澜,随遇而安,视线一直饶有兴致地望向窗外。
蓦地,三天前途径苏北平原时看到的青黄色稻田从脑海里闪现,猛然间与眼前看到的大片黄白色交织成片。相比三天前心里发出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感叹,这一刻却又莫名多了一些疑惑。眼前倏忽而过的这些山脚下大片大片明丽夺目的色块是什么?深秋时节显然不是油菜花,也不可能是菜,更不可能是粮。举起杯子,恍然莞尔:呵,这不就是菊嘛!
确实是菊。果然是菊。待车速稍一放慢,便看得更加真切了。菊啊,漫山遍野的菊。金灿灿,银闪闪。密密麻麻,挤挤挨挨。星星点点,条条片片。明亮了松谷,绚丽了原野。这又是与北方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了,怪不得这里盛产最富盛名的贡菊茶,想来黄山脚下气候温润,坡高谷阔,地质肥沃,土壤腐殖质高、排水性好,菊花生在绿水青山间,长在清风明月里,开在明媚向阳处,终年饱受黄山雨露的滋养与熏陶,产出的质量自然非同一般。既有地理位置上的适宜种植,又有江南饮菊上千年的历史传承,所以从黄山下来就与这片泼洒在谷底的明黄和素白邂逅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说成片的黄山贡菊让我眼界大开,那么接下来路边出现的一个景点宣传牌却让我险些惊掉大牙:“欢迎您来陶渊明故居游览!”客车飞速而过,却把我的震惊远远留在了身后。不只震惊,我还感到迷惑,我素来喜欢的古代诗人中,陶渊明始终排在前五位中,据我所知陶渊明祖籍在江西,三年前我曾因参加笔会,在庐山住过一段时日,虽遗憾未能瞻仰但的确路过“陶渊明故居”。难不成陶渊明还在黄山脚下住过?如果是这样,——我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对着同来的文友惊喝:“陶渊明故居在这儿?哦,怪不得他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难怪他有菊可采!难道陶渊明采撷的菊花就是这种?!”
旅客在沉闷的客车里昏昏欲睡,唯独我被自己这种惊问挑拨得兴奋不已。据说中国人饮菊花茶始自唐朝,然而我个人感觉这种说法也未必确凿,很难说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时期古人不用菊花泡茶,至于说古人用菊花泡酒的历史则更为久远,且有明确记录:屈原笔下就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说明菊花瓣可吃;汉魏时期的《西京杂记》明确记载有:“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梁简文帝在《采菊篇》中则有“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沾罗懦”之句,也是说的采菊酿酒;就连陶渊明自己也写有“酒能祛百病,菊能制颓龄”“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等句子。由此可见,饮菊是古人一种生活常态。那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归耕田园后,所在东篱之下采撷的菊花,是不是有意种植的呢?我此刻的答案是肯定的,那束菊花是被生性嗜酒的“羲皇上人”所有意栽植的,目的就是为了泡饮以达清心、去火、明目、祈寿之功效。
所以按照我个人这种逻辑推论,“采菊东篱下”,其实远非后人所想的那么“悠然”自得。此刻,我一边目睹着窗外大片的贡菊花,一边在想,陶渊明归耕后的日子实际上是真得穷困潦倒,他一家男女老小,光“不成器”的儿子就有5个之多,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对着南山发呆?一切寄情山水的诗作,不过是他在日常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有感而发罢了。
继而可想,在固定场所——东篱之下——而不是山野道边,那里的菊花也远非只有一两朵、一两棵,也未必是野生的,而很可能像韭菜一样属于规模种植。也就是说,“东篱采菊”不过像“东坡割麦”一样,显然也是为了生计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所做的劳动,并非是诗人无所事事、徐徐踱步、偶然发现、信手采撷、沉吟欣赏;而南山之见,不过是采撷过程中累了、渴了、腰酸背痛了,直起腰来休息时的发现。
“悠然见南山”中的“见”是通假字,实为出现的“现”,所以就更可以理解为是作者沉浸在劳作中不知不觉偶尔抬头时发现距离南山如此之近了。相反如果只是无意中在自家篱笆下采了一朵菊花,就发现南山近在眼前显然不好说通。
这种推论固然有些无趣,但若由此说开去,其实菊花堪称是被后世之人误会最深的一种花。“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自陶渊明后,菊花便成了后人尊崇到无以复加的“隐逸之花”,被渐渐赋予了安贫乐道、傲世离俗、洁身自好、飘然出尘的生活理想和人格情操,被千百年来争相传颂吟咏。
直到唐朝末年,黄巢在屡试不第后对菊花又有过一番另类解读:“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在他的诗中,菊花再不是飘然出尘的隐者,而是被赋予了八面威风和凛凛杀气!黄巢为什么能有一番惊天骇地的作为,从此诗中可以看出他的确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抱负。
而在海外日本,菊自唐朝传入后大受喜爱,渐渐却竟被与刀并列,寓意更是奇葩,尤其是对外侵略扩张时代,甚至成为穷兵黩武的背景陪衬,成为宣扬武士为皇室拼死卖命、忠君爱国的工具。
其实,花本无语,所谓花语不过是拥有话语权的人有意赋予。菊花,自古以来背负了太多包袱,甚至成为残酷杀伐的政治牺牲品,实在可悲可叹!除却凌寒开放不媚俗的人格化意义,为什么菊花不能是一种俏皮活泼、靓丽多姿、绚烂缤纷的秋之暖色呢?在黄山,且让菊花回归到菊花本身吧!仅仅作为一种最普通的饮用植物,千百年来一直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我们此行没有安排去陶渊明故居,遗憾中我打开手机查询,先是迅速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惑:陶渊明祖籍浔阳,就是今天的江西省九江市,其故居、纪念馆也都在江西无疑。而建在黄山脚下黟县陶村的“陶渊明故居·守拙园景区”,不过系陶渊明次子陶俟的后裔陶庚四迁之居所。也就是说,陶渊明其实没有来过黄山,所以也就根本不曾在黄山下种过菊花。我不甘心,继续探寻发现,实际上九江距离黄山非常之近,而庐山与黄山两大名山相距不过300公里,且浔阳城自古也是种菊重镇,直到如今九江盛产的大皇菊、金丝皇菊仍然驰名中外、畅销不衰。如此想来,自古名山出名茶,庐山与黄山比邻而坐,地形地貌、水源土壤乃至经纬度都相差无几,均是种菊得天独厚的上佳之地,也是上天对皖南与赣北这一带人独特的眷顾。而据黄山下的陶村《黟南陶氏宗谱》记载,黟县陶氏一支是陶渊明三十代孙陶庚四按先祖《桃花源记》创作原型寻找“桃源人家”而卜宅居住之地。由此可见,黄山与庐山千百年来不仅都适合大面积种菊,而且文脉、血脉也从未中断、一脉相承。因此,我仍然坚持我对陶渊明“东篱采菊”情境的遐想与追思。
客车走走停停,忽听导游说,珠宝店不去了,临时改成去更远的地方看家纺,大概是她也觉出我们这车人的购买力有限。珠宝店去不去,或者接下来去哪里,对我来说区别不大。小女已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需要这样的时间来静静反刍我对黄山的印记。
我此刻的脑海里,不停辉映着这样一些画面:秋杨、稻田、黄金松针、莲花巨岩、贡菊……我知道,黄山并非因其色而得名,然而这些画面却都呈潋滟的黄而晃动着,被特定的机缘牵动着,被无形的大手挥动着,最终泼溅成一幅湮黄的穿透时空的秀美长轴。此中灵犀与感悟,不正是黄山馈赠我的珠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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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沂源人。工余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