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雅冰(四川)
所有熟悉的人都说我随老爸,长相随老爸,一样的脸型一样的高度近视眼镜,甚至个子也差不多;性格随老爸,在家人面前倔强的时候三头牛都拉不回,在外面却处处寡言少语,怕与人交流……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最随老爸的地方就是不懂得怎样表达爱,以致现在我依然无法释怀的就是:我欠老爸一张证书,老爸欠我一句表扬。
我是老爸的幺女。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爸也那样说,我在心里却一直把老爸当皇帝看待。
我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开始跟着幺爷爷学写毛笔字,书写在班上至少能排在前五吧,也没有少得老师的表扬。一日,当我兴冲冲地把满分作业递到老爸手上,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表扬,他非常认真地看了又看,然后轻轻地点点头说:“书写还要努力,看你的笔画歪歪扭扭的,没有一点力度。”我黯然接过作业本,一个人躲在屋里练了一晚上的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主动把作业本给老爸看过。
初中时,我迷上了写作,每天坚持写日记。在一次全校迎国庆有奖征文中,我用了两个名字参赛,一篇文章获得全校唯一的一个特等奖,另一篇获得一等奖,在所有同学羡慕的眼神中,我接过证书与奖品,语文老师更是在各种场合都对我赞不绝口。那一周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就是把证书与奖品捧到老爸面前。老爸随手翻了翻,扔过来一句话:“考上学跳出农门才是正事,少搞空事,莫把心思花在这些方面。”我的心瞬间降到冰点,把证书与奖品压在柜子底下,再也没有瞟过一眼,并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考上学!
跳出农门,完成草鞋到皮鞋的蜕变,我成了一名中师生。临别前,老爸还是那多年不变的一句话:“努力学习,注意身体。”外加一句:“学会照顾好自己。”我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读中师的日子快乐而自由,不再有升学压力的我沉溺于文字游戏,时时有文章见报,并且成为了学校柳芽文学社社长,班上“星光灿烂”展示台上多半是我的作品,我也由最初的自卑逐步变得自信而阳光。可是,每次与老爸通信,我既不报喜也不报忧,就是一些淡淡的问候以及学校里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父亲节专门为他写的一篇散文,我也没有寄出去。
一个暑假,我无意中发现老爸办公室最下面的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报纸,每张报纸上都有我的“豆腐块”。我的心瞬间一颤,原来老爸单位订阅有当地的报纸,他用这种方式关注着在外求学的我,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我肯定的话。那天,我把自己关在老爸办公室,把每一张报纸都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之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放回原处。
上班的日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工作、生活,结婚、生子。看着老爸对我女儿的百般宠爱,我有时甚至有点怀疑他变了个人,可转背他对我又变成了说教的样子:“要努力工作,年轻人就要舍得吃苦舍得累……”我心里不止一次挣扎着呐喊:“老爸,我啥时候才能成为你的骄傲,可不可以也给我一点阳光!”
我与老爸耗上了,也与自己耗上了。工作尽职尽责,并把业余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工作上很快获得领导、同事的认可,家长、学生的信任;业余读书、习字、写文章,倒也充实而快乐。每一年我都会领回各级荣誉证书,可我从未把证书给老爸看过。老爸也从未问过我,并对我说一句表扬的话。
那一年,一向坚强的老爸倒下了,住进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那时的他显得特别脆弱,对我们兄妹格外依赖。看着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天比一天消瘦,我们心如刀绞却只有一切听医生的安排。一天,我到市里参加颁奖典礼,捧回“模范教师”荣誉证书和两千元奖金。当我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停止了脚步。只听老爸正对同病房的病友说:“我幺女儿非常能干,书教得好,发表了很多文章,今天又去领奖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老爸表扬我,而且是背着我在外人面前。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悄悄转身,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就一直听老爸向病友讲着我的点点滴滴,从小时候的聪明顽皮到工作后所取得的些许成绩,一件件他记得那样清楚,说得那样顺畅。那一刻,我的心柔软得如天上的白云,泪水也一直默默地划过脸庞,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几次我都想把包里的证书和奖金拿出来放到老爸手中,可都忍住了。良久,我擦干眼泪,在水龙头下洗了个冷水脸,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病房。老爸立即打住话题,而是问起了女儿的近况。有那么几秒钟,我分明看见一丝自豪从他眼底飘过。
也是那个腊月,老爸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我们。临去的那个早上,他反复叮咛我要好好培养女儿,要多表扬,少批评,我唯有不住点头。老爸就那样走了,走得匆忙而不甘。看着医生无情地拔掉氧气管、输液管,我泪水滂沱却回天无术,伸出的手抓不住又放不下……
我和老爸都不知道怎么表达爱,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把自己的荣誉证书给他看看;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亲口表扬我一句。我欠老爸一纸证书,老爸欠我一句表扬。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退,我一定在他面前,把证书一字摆开,摆成他最大的骄傲;我也一定会学别的孩子一样,在他面前撒娇卖萌,讨得他一句表扬,换来我满心欢喜。
●作者简介●
唐雅冰,四川中江人,谋食于三尺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