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电话找我
马树权
弟弟打电话告诉我,母亲叫我今晚回家,且千叮万嘱:一定要回去:回去干什么?弟弟说不知道。为什么不问明白?弟弟真是马大哈!大概是为妺妺调转工作的事吧?前天我回家,已明明白白告诉了她老人家,我已为妹妹找好了调转接受单位。唉,母亲好糊涂呀!毕竟是八十高龄的人了,难免糊涂。前天我在家吃晚饭时,母亲一个劲地喊道:快拿筷子来!众人忍俊不禁,原来她手里正拿着筷子呢。近几年像这样骑驴找驴的笑话她没少闹。
赶巧今晚开夜车,因为报社约我的稿子叫我务必明天送去,可那篇反映妇女生活的稿子我才写个头便卡壳了,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似乎灵感的琴弦需要什么弹拨一下,这是"什么"我一时又说不清。这怎能不叫我心急如焚呢?然而,母亲的体性我了然于胸,今晚我若是不回去,她会通宵达旦地厮守窗口等我……
母亲跟弟弟一起过,仍住在几十年一贯制的中国式的小胡同里,母亲住的二层小楼坐落在胡同口。她也几十年住在天井式的四合院,朝南一扇窗临街。她也总爱端坐在窗口朝街瞭望。这不禁使我联想熊岳城望儿山上那尊临海而眺的母亲石。传说她是位翘望儿子望眼欲穿母亲站化而成。
其实,她心里明鏡,过去是翘首企盼我早日调离普兰店。在辽大读书时,因为穿了套显眼的西装,被辅导员丛锦章揪上台,当众羞辱道:“臭浪什么?脱下来!”我理直气壮,据理反驳:“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穿衣戴帽个人所好,我穿什么衣服管你什么事儿,简直不可理喻!”从此他怀恨在心,毕业时滥施职权,在毕业鉴定上写下:“该生资产思想非常严重,应分配到艰苦地方改造!”文革中,在没有人脉的普兰店,我又遭恶人算计,从我一本所渭反动日记中,鸡蛋里拣骨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硬给扣上反革分子大帽子,流放到当地陶瓷厂劳改五年。之后平反,分配到普兰店二中任教,后来,经大哥找人走后门才调回大连。而现在母亲在牵挂着仍在外地的妹妹,儿行千里母担忧。每天吃完饭收拾好家后,她便像在职职工上班一样,盘着腿纹丝不动地坐在炕上,面朝窗口,目不转睛凝视着窗外……
当年我在远离滨城二百多里的普兰店当老师,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周六晚上回来,星期一早返回。母亲患有老年白内障,眼前浓雾弥漫。然而,她却能凭着朦朦胧胧的人影准确无误地分清我们兄弟姊妹,令人叹为观止。
记得那是一九六O年国庆节前夕,我在外地工作第一次回家,当走出火车时,已是暮色时分。我万万没料到,当我走到我家胡同口时,母亲像有特异功能似的,竞一眼从茫茫夜幕中认出我,从窗口探出头激动地喊我的名字,我立时鼻子发酸,泪珠在眶里直打转悠。星期一早晨离家时,她又坐窗口望我离去。我每一次都不忍心回头,却每次眼含热泪地回头望了一眼又一眼,直至窗口人在我眼际消失。母亲当我走到胡同口时,不出所料,看见母亲果然又一如既往地坐在窗口,然而窗口映现的却是母亲憔悴而佝偻的身影,我的眼睛顿然被泪水模糊。母亲到底叫我回来干什么呢?
我一进家,不禁愕然了。屋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我老婆和孩子也在。大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过年也没有这般丰盛,这办的是啥宴?母亲乐颠颠地拉着我的手说:"大权,快坐下,就等你啦,"等我?等我干什么?""嗨,大哥,咱妈给你过五十大寿生日呀!"弟弟这么一说,我顿然感激涕零,泪如泉涌。
母亲糊涂得清醒,我却清醒得糊塗。我竟把自己生日忘到爪哇国去了。母亲把我们兄弟姊妹的生日就像烙印在脑海似的,某某某,生日在某月某日,她时常如数家珍,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第三辈的生日竟然也记得丝毫不差。
这大概是普天之下所有母亲的天性和本能吧!这顿美餐我吃得稀里糊涂,甚至事后不知其味道了。但是,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我却咀嚼再三,其味隽永,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于是我对母亲的孝敬之情更加浓烈,在聚餐间我又不厌其烦地告诉母亲,我已为妺妹调转工作找好接受单位,离家近,奖金又高。母亲眯缝着昏花老眼,菊花老脸绽放道:"妈又了却了一桩心事!"俗话说,不养孩子不知父母恩。这话千真万确!我现在已成家立业,才有切身深刻体会:做老人的眼不闭,心事就没完没了。
酒席间,弟弟频频朝我递眼色,并比比划划,示意似乎跟书有关。我骤然心领意会,心里咯噔一声,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过去母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隆重地给我过生日。今天是怎么啦?是不是弟弟从我哪儿拿去的书犯了毛病?母亲大概想借我过生日的机会给我来个先甜后苦:敲打敲打我?
原来还真是为我最近出的一本题为《改革绚丽的浪花》报告文学集的事儿来的。弟弟前几天到我家从书柜里发现这本书,硬是死气白赖地拿走了一本。并非我吝啬,其实书柜里还有许多本,都是准备送人的。唯独没有家里人和亲戚的份儿。原因是怕母亲知道这件事儿。在那史无前例的文革中,因为我喜欢弄文舞墨而吃尽了苦头,母亲跟着担心受罪。那时我在普兰店十一中当老师。直至学校武斗时我才跑回家。这之前滨城已枪声大作,甚至动用了大炮。母亲让弟弟写信催我快回家躲躲,并每次在信中提醒我把书信、日记和我写的文章统统付之一炬,千万不要参加武斗。后来接二连三发来"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会忠心耿耿地呆在那犯儍呢。返回滨城时,终因舍不得将多年的文章和日记烧毁,便都带回家。但因那时疏忽而漏掉了本日记,被造反派抄去,而授柄于人。那年月鸡蛋都能挑出骨头,更何况我那本日记里透露出对当时极左路线的不满呢。因此我蒙遭罹难,被一伙居心叵测的政治小爬虫硬扣上"反革命分子帽子",流放到校管工厂劳改了五年。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幸运,感念母亲。如那些文稿和日记不带回家或不被母亲强行烧毁,造反派竞追到滨城抄家,我被罗列的罪名将数以万计,说不定坐牢也在劫难逃。
我的罹难令母亲如雷轰顶,血压骤升,险些走上黄泉路,多亏弟弟及时送到医院抢救,才死里逃生。她出院后依然每天枯坐在窗口,望呀望呀,茶不思饭不想,眼泪从此流干了,眼睛蒙上了玻璃花……
她的病情稍有好转,便在弟弟陪护下,来到那没有电网高墙的工厂监狱宽慰我:“死了那条心吧,以后就别写了,你没那个命呀!”母亲说的命我深知。当年我过一周年生日时,母亲拿来了玩具手枪、皮球、笔和本等十几样东西放在炕上,让我来抓周,我毫不犹豫地抓来个笔和本本,而且神奇地在本上画起杠杠道道来,其中有的象“人”、“大”之类的字。当时,母亲乐不可支,逢人便自豪地夸我是块秀才料。后来,我也挺为母亲争气,小学时作文在《少年报》上发表过并获奖。中学时在省级报刊杂志发表了散文和小说。总之,我跟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竟然做起了作家梦。
四人帮垮台后,我得以平反。母亲多次去普兰店,哭着闹着,再加找人疏通走后门,总算把我调回她身边。她说我手痒痒,总想写写,她不放心,现在守在眼前看着我。我确实如母亲说的那样,生姜断不了辣气,一时不写憋屈得慌,于是偷偷摸摸地重操旧业,但被母亲发现,她便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并抓起我的稿子,撕得粉碎,只字不留。
我结婚后独立门户,母亲不放心,把监视的任务交给我妻子,并经常派弟弟前来侦探。然而弟弟和妻子却被我"收买"了。这样,我背着母亲继续爬格子,且笔耕不辍,发表出版了不少作品……弟弟果然是马大哈,我再三告诫他,书拿回家千万别让母亲发现。可他看完后丢在床上,结果天机泄露,这还了得?
这时,母亲拿着我那本书,用她多能辨别出点光景的眼睛,端详着扉页上我的照片,神情扑朔迷离。我的心旋即缩成一团,惴惴不安,硬着头皮准备接受母亲的严厉批评。可是,大出意料,母亲竟温厚地对我说:“大权,你这本书我叫你弟弟念给我听了,跟电匣里讲得差不离儿。听说书里那篇《彩电梦》还得了什么奖,好啊!往后你就甩开膀子,可劲写吧,妈再也不拦你了。不过……”不过什么,母亲言犹未尽,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尽管这样,我的心还是挺激动的,似乎感到灵魂的琴弦被拨动了,报社约的那篇稿子,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终于“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但转瞬间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因为我写的作品实在是艰难发涩,其中深感遗憾的是未曾写过母亲一笔,而母亲在我心中重如泰山。这是为什么?我一时说不清,也许难以说清,所以我只好暂时不去说清,也许这样更让母亲放心。
这时母亲颠着三寸金莲蹒蹒跚珊地走进厨房,不一会儿从那里飘出了缕缕清香,我走进一看,不禁怔呆了:母亲把合十的双手放在额前,双目微闭,跪着面对不知何时摆设佛龛,香炉里插一炷香正袅袅缭绕飘香,她嘴里在念念有词,在祈求菩萨保佑我吧!我顿时泪如雨下……我初来时蜻蜓点水的想法不仅早已荡然无存,而且屁股和腿像生根似的不动了。后来母亲多次提醒别误了最后一班公交汽车,才与妻儿恋恋不舍地走出母亲的家。
夜未央。母亲锲而不舍地坐在窗前翘望着我们渐行渐远地离去,我回眸望了一眼又一眼,分明感到母亲不是在用眼睛望着我们离去,而是在用她那颗慈母滚烫的心为我们祝福!不久,妹妹调转工作之事落定。然而,母亲仍像捍卫自已专利似的又厮守着那个窗口朝外翘望着,翘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