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这么多年来,市场上层出不穷地出现过各种盖被。有丝绵的,柔软蓬松,我不喜它,盖在身上不贴身,仿佛离我千里远。有鸭绒的,价格不菲,起先嫌它贵,后来觉得,鸭子身上的毛,处理再干净时间长了也会有味,嫌它腌膻,不买它。有蚕丝被,这个好。但我想,蚕丝那么金贵的东西,一床蚕丝被里,真正的蚕丝含量有多少?我怀疑,也不买它。
我在江汉平原上的乡村长大,那里的人,家家种点棉花,用来做棉被,棉袄,棉裤和棉鞋。我钟情棉被,它是植物,白花花的,又柔软又干净。我盖着它长大,对它的每一个环节,了如指掌。一直到现在,我还盖着家乡的棉被。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棉花,也是这个时候播种。收集一堆施了肥的熟土,洒水,用移苗器取一坨圆柱形泥土,上面有小坑。棉籽放进坑里,洒上细土,盖上薄膜。一段时间后,棉籽发芽,营养播就算成功。
长大些后,移栽进棉花田。到我腿那么高时,它开花。它的花好看,朵子大,色泽雅。上学放学,从它旁边走,总要偷偷摘。其实,花是不能摘的,一朵花,就是未来的一团棉。
棉花在生长过程中,不仅要打药防虫,还要短枝。所谓的短枝,就是把圆形的枝去掉,它是不结果的。
开过花后,猛长,到大半个人高。开始结果,果实青色,很硬。已是秋天,无数个晨霜夜露的浸染,棉桃老了。果皮越来越硬,硬得崩裂,露出满口白牙。
摘棉花要赶早。清晨的露水滋润着,棉花紧紧团团,和枯枝败叶分离。
遥遥记得,跟着奶奶去地里摘棉花的次数并不多,可不知为何,却留下了一个很辛苦的画面:我带着草帽,站在棉花地里,哭丧着脸,万般不情愿地揪着棉花。
棉花收回来,先是剥,剥出里面的籽。棉籽可以榨油,用来炒菜。再来晒,晒好了准备弹。弹出来的棉花,可以做很多关于温暖的物件。
地里的棉梗,让它晒干,中间可种上小麦。到了冬腊月,再去扯棉梗。过年打糍粑炒炒米,很费柴火,它比稻草经烧。抱棉梗,得小心。横七竖八,不是划到手,就是刺破脸。
棉花晒过了心,我和奶奶抱着它,去二奶奶家弹。二奶奶家的老五,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已从自家哥哥那出师,以此为业了。
他长我一辈,喊他五爷。不过,这只是说,我从不喊。从小,一遇到喊人,张不开口。
五爷又在和二奶奶顶嘴。或许是家里的幺儿,二奶奶宠着他些,致使他的脾性有些犟。二奶奶每次来找奶奶聊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五爷怎样调皮,怎样惹她生气。
弹棉花的营生,原本得走街串村招揽生意。可五爷不用。我们住在小街上,五爷就在家里弹棉花。
堂屋里,两条长凳摆开,上面搁一块床板。五爷带上口罩,把棉花堆在上面,将一根扇形宽竹片,扎在后背腰带处。竹片的另一头,吊着一截麻绳,拴在弹弓的勾头上。他左手把着弹弓,右手握着沉重的弹花棰。将弹弓的弦贴近棉花,用弹花锤对着重重地敲打,弓弦随即发出清脆美妙的响声。“咚咚咚”,“嗡嗡嗡”,朵朵团团的棉花,随着弓弦的震颤,翻飞飘动,如漫天雪花。
这活费力气,他每弹几下,得歇一下。弓弦突然停止,但那声音的余韵还在回旋。五爷再弹,嗡嗡声又起。周而复始,使这首“弹棉曲”仿佛演奏的乐曲,有一个又一个的节拍,完整、悠扬。
弹棉花是从元代起即有的技艺,发出的声音这么好听,还有赖于榔头弹弓的制作工艺。民间有“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这首弹棉曲,民间说是金鸡叫。
大约一个时辰后,弹好的棉花,白花花、轻飘飘,如雪白的云团,堆满床铺板。这时,堂屋里白雾弥漫,飞舞的棉花细末碎绒,落在五爷头上、身上,脚上。
棉花弹好后,再按被套大小整形。通常中间厚,四周薄。整好形,开始网线,这是细活,二奶奶必是前来帮忙。用一头带圆孔的竹片勾住纱线,在棉被上交错织网,最后收好口。遇到嫁女儿的人家,在棉被上间隔网几根红线,营造喜庆气氛。或者写几个字,花好月圆之类。也有的,干脆写上名字。
网好后,五爷拿出那块几十斤重的木“磨盘”,放在上面,用力地从中间向四周擀面一般挤压。这样,一床崭新、温暖、结实的棉被就弹好了。
棉被相较于其它材料的被子,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可以翻新。用的时间长了,塌成片,如棉毡,又重又不暖和。拿到五爷这里,五爷把它卷成捆,在布满钉的靶子上扯成碎块后,弹松弹软,制成棉被,恍若新的一样。
儿时,贫穷困顿,可拆洗棉被,家家都看得很重。
奶奶会提前几天攒够米汤。选一个晴好的日子,把被面被里清洗干净,米汤煮沸,倒进去浸泡,揉搓。这样洗过的被面被里,在太阳下晒干后,被重新塑形,有质感。到了过年,会更隆重,更有仪式感,几乎是年味的一种。去豆腐坊打豆腐,把浆水挑回家。浆水天然去污,洗被子不用再加洗衣粉。
黄昏时分,奶奶做好一家人的晚饭后,抱出一床芦席,铺在地上,就着暮色缝被褥。这时的孩子最兴奋,趁奶奶不注意,滚在被子里,闻太阳、棉花和豆香酿制的香气,看月亮、云彩和夜色点缀的天空。晚上睡觉,盖着这样的棉被,又清香又甘醇。嘴巴触着它,肚子饿了,可以抵饥。
现在的故乡,弹花机的诞生取代弹花匠,五爷不用弹棉花了,他干起了别的营生。盖着机器制成的棉被,回想的,还是那“咚咚咚”和“嗡嗡嗡”的响声。随着洗衣机和电饭煲的普及,清洗棉被时,再也没有奶奶那样的仪式感。棉被的自然清香,无法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