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黄旋风
现在已经很难看见旋风，而我对旋风印象却经久难忘。几十年时间过去，每当走到城市十字路口或高楼下边，突然遇到一阵回风，人行道树被吹得疯狂摇拽，人被刮的站不稳脚跟时，我总是莫名其妙回想起故乡的黄旋风。
我小时候生活在冀南东部平原，一个名叫马店的村庄。这是一个普通村庄，低矮的黄土院墙，黄土平房，居住着勤劳善良，又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农民。六十年代中期，人们还在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农耕日子。只有清晨生产队上工钟声噹噹敲响，才让人想起已经步入文明社会。
夏天农村夜晚很静谧，唱了一天歌的知了累了，歇了嗓子爬在枝叶间睡去。看门的老柴狗乏了，卧在院门洞里打酣。只有深邃苍穹上，满天繁星在偷窥人间。宽敞黄土院里，铺着一张席片，我光着脊梁躺在上面。眼睛望着夜空数星星，耳朵听奶奶讲故事。奶奶的嘴爱唠叨，每天晚饭后，她身边总有几位邻家来纳凉的大姑娘，小媳妇听她拉呱儿。这天晚上，奶奶讲的是旋风。只听奶奶慢悠悠说道：“现在到了旋风季节，你们白天下地干活，遇到旋风要赶紧跑到庄稼地里藏身。旋风里有鬼魂，被鬼魂缠身会把人带到西天去。”
凤姐格格格笑了，笑声就像一串水珠，滴落瓦盆里面一样清脆。笑完，凤姐忍不住插嘴说道：“大奶奶，你说笑话，听别人说鬼魂都是白天躲在阴间，晚上出来。那有白天鬼魂出来逛悠的，我不信。”
奶奶显得有点不高兴，以长辈教训晚辈口气说道：“鬼魂白天躲到阴间，晚上出来，那是正常人死后变的鬼魂。这样的鬼魂有棺材住，白天当然不会出来。旋风里的鬼魂是冤死，屈死，淹死人变成的鬼魂。没有地方去，就躲在墙角，树缝阴暗处。一遇到旋风，就从这些地方钻出来，随着旋风乱舞，遇见人它就扑上去，把人卷上半空掉下来摔死，人摔死变成新鬼魂。老鬼魂有了替魂，它就去阎王爷那里签到，然后转胎托生成人。明白不？这叫轮回，上一辈老人都是这样讲的。”奶奶话说的很认真，像是确有其事。凤姐不笑啦，小媳妇们在夜色中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看见大家哑口无言，奶奶得意的用蒲扇在我身边扇几下，驱散嗡嗡叫着飞的蚊子，像是在驱赶吸血鬼。每当这时候，我身子就会往奶奶脚边滚，直到脊梁碰着奶奶裹着的小脚，心里才不会害怕。奶奶说旋风里面有鬼魂，在我童年大脑里留下深刻印象。
凤姐，我家未出五服亲戚。我六岁那年，她十五岁。凤姐长得个头不太高，身板结实。红高粱肤色，齐耳短发。爱笑，圆脸上一天到晚洋溢着笑模样。她没上过学堂，很早就下地干活，挣工分。凤姐爱干净，白天只要出家门，她就会头上箍一条白毛巾挡尘土。夏天的清晨，社员都是趁着天气凉爽，随着生产队钟声下地锄草，上午八九点钟天气渐热歇晌。下午日头西斜，天气凉快下来，又结伴下地忙农活。凤姐很喜欢我，中午休息时间，总爱领着我去村头，地边割喂猪羊的青草。这天午饭后，凤姐隔着黄土院墙喊我小名：“二小，牵上羊下地去啦。”听见喊声，我从屋里出来，解开院里枣树上栓着山羊的绳子走出院门。奶奶不放心，从屋里追到院门洞口探头嘱咐道：“他凤姐，遇见旋风躲庄稼地里去，千万记住了。”“嗯”凤姐笑着答应。
这天我和凤姐遇见了旋风。夏天太阳很毒热，晒得山羊都不愿意走路,挣扎着脖子上拴的绳子往回拽，要回枣树下纳凉。凤姐右肩膀挎着箩头筐，左手拿着镰刀，用镰刀木背敲打山羊屁股。我在前面拉绳子，折腾半天，才把山羊拽到村外玉米地边缘。见到路边青草，贪吃的山羊不在挣扎，跑了过去。凤姐放下箩头筐，蹲下身拿镰刀割青草。
我在草丛里趟蝗虫。蝗虫长的大头，黑芝麻小眼睛。簿簿的白翼翅膀，即会飞，也会蹦。白灿灿太阳光下，没有一丝风儿，空气闷热潮湿。热的人喘不过气来，蝗虫也躲到草叶阴面纳凉去了。只有用脚趟草丛，蝗虫被惊动，才会惊慌飞起，然后落往远处草叶上。看见蝗虫落下，我蹑手蹑脚过去，弯下腰，手掌合拢，猛的往下一扣，蝗虫抓到手里。然后折一根有穗的狗尾巴草茎，用草茎一端从蝗虫腮穿进去，再从嘴巴穿出来。手一撸蝗虫，它就滑溜到草穗根前。我撵着蝗虫抓，山羊啃着草后面跟着走，凤姐割几把青草往筐里一扔，寻找嫩草，身子慢慢往前移动着追。渐渐的走过玉米地，来到谷子地边缘，我拎起手中蝗虫，看够不够家里两只老母鸡吃一顿的时候，山羊突然“绵绵”急促叫唤起来。听见山羊叫唤，凤姐站起身，摘下头上箍的白毛巾，擦脸上汗珠子。她一仰脸瞬间神色有变，拿白毛巾的手突然往远处一指，惊呼一声：“黄旋风。”我顺着凤姐指的方向瞅，果然，西北一座村庄边缘，一股通天黄旋风在急速旋转。当我看得发呆之际，凤姐又急喊一声：“二小，快点牵羊往家跑。”凤姐的话提醒了我，于是我牵起山羊脖子上绳子。山羊好像也知道有危险，顺从地颠颠颠跟着我跑，凤姐背起装满青草的箩头筐后面追。快跑到村边我回头看，黄旋风旋转着朝西北方向刮去啦。我停下脚步，等待落在后面的凤姐。
凤姐气喘吁吁跑来，把肩膀上挎的箩头筐放在地上，嘴里喘着粗气，脸上露出
宽心笑容。忽然笑容瞬间又凝固起来，红高粱脸色变得煞白，眼睛瞪的老大，直盯盯望着我身后。我感觉奇怪，莫名其妙回头一看，只见十几步远地方，村边一座房子墙根阴暗处，出现神奇一幕：距离地面一扎高空气中，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白蒙蒙水蒸气，墙根小草在水蒸气里微微颤抖。片刻功夫，水蒸气旋转起来，接着变成一根筷子长小旋风。小旋风像个漏斗，原地旋转，一窜一窜升高。眨巴眼睛功夫，已经演变成水缸一般粗旋风。旋风移动到村口路上，顿时路上的黄浮尘土，干草叶子在旋风里旋转升空。凤姐吓得花容失色，惊恐的尖叫道：“鬼魂出来了。”惊慌失措地拉住我的手，不顾一切回头就跑，一头扎进玉米地深处，抱住我蹲下身子。我抬头透过稠密玉米叶子好奇上望，只见旋风变得又粗又大，黄腾腾的，上端已经钻入天际。仿佛一条黄龙，疯狂旋转着朝玉米地扫来，顿时满地庄稼，前仰后合剧烈摇拽起来。
地头边缘，旋风遇到稠密庄稼遮挡，开始沿着黄土路向空旷地带刮去。旋风过去，一切恢复平静。凤姐惊魂未定拉着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钻出玉米地。只见地头边缘的庄稼，已经东倒西歪一片。黄土路上浮土，被旋风刮的干干净净，露出硬邦邦胶泥地面。凤姐丢在路上的箩头筐不见了，山羊也不知被刮的跑到那里去啦。望着逐渐远去的通天黄旋风，凤姐拉着我跑回家。
奶奶听凤姐说遇见旋风，惊吓的连声说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好歹旋风没有裹走你两人的魂。”
以后上中学，老师讲地理课才知道：旋风根本不是奶奶说的那样，里面有屈死的鬼魂，会追索人命。六十年代，平原上村庄房屋低矮，村前村后少树木， 房子北墙根阳光常年照射不到，阴暗潮湿，潮气遇到热空气就易形成旋窝。那年代老年人没有文化，不懂地理知识，就会捕风捉影说旋风里面有鬼魂，会索取人命，实则是愚昧迷信。
我家乡旋风不像海洋上的旋风，能造成烟青色龙吸水美好景观，给人留下神秘印象。我家乡旋风也不像西北高原上的旋风猛烈，刮的昏天黑地，易造成自然灾害。我家乡的旋风淳朴，就像一条升空的土黄龙一样土气。不过我家乡旋风刮过后，往往能带来一场降雨，滋润夏天干裂的土地。
那天中午旋风过后，天空黯淡下来，下了一场急雨。傍晚云散雨停，奶奶领着我和凤姐去村外找山羊。夕阳照映下，一望无际田野上，庄稼叶子显得格外清新墨绿。奶奶手搭在满是皱纹眉头前，嘴里唠叨着说道：“多亏黄旋风请来龙王爷，下了这场透雨，庄稼丰产有指望啦。”奶奶嘴里唠叨着，边走边躲闪路上坑坑洼洼积水，嘴里绵绵学着山羊叫唤。果然，山羊在奶奶亲切呼唤下，探头探脑钻出玉米地，撒着欢跑到奶奶身边。
现在家乡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农田防风沙树林网格化。电视，电脑，手机普及到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人们有了科学知识也不讲迷信啦。黄旋风没有了形成的前提条件，也就销声匿迹成了我记忆中的事情。
好了，家乡的黄旋风就絮叨这里吧。
张建成，男，河北省邯郸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