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玲
一个雪后的晚上,有人叫门。我迎出去,来人是本村的夫妻俩,女的个儿高,男的矮小。
他俩坐在炕沿上,女的翻着眼睛仰着头,男的低头一口一口吸烟,都生气的样子。我小心地问,有事吧?他俩同时说,太气人了。男的接着说,我在北大山下的兔子套,叫你家小雨拿走了。他家承包了北大山,50年不变。我说,小雨在他奶奶家住呢,没回来。我家在村南沟里,他奶奶家在村子中间。男的说,把小雨叫回来,当面问。我说,小雨淘气我知道,一定打他。你看赔多少钱?他高兴起来,说,真是讲理的人。刚才我们去找了和小雨一起玩的几个孩子家,没一个大人说好听的,不认账,说我们诬赖。雪地上的小脚印,就是他们的。
送走夫妻俩,我才踏实。他们没要赔偿。
小雨八岁,在他奶奶家住十多天了。
第二天周日上午,我在院子忙活,一个脏了吧唧的半大小子进来,一头浓密的黄毛,脸颊印着汗迹,挂着鼻涕,棉袄比套衣长出一截,一头裤腰带耷拉着,棉裤比套裤长出一截,古铜色的翻毛皮鞋全是雪水,他拿着一根木棍,气呼呼地往手扶拖拉机的车座上一坐。咦,我心想,一个小要饭还挺牛性。妈——他叫我,我才认出是小雨。我说,哎呀,你咋这样了?我拉着小雨进屋,哄了哄,他承认带头干了坏事。
小雨说,每次下雪,那个男的都在北大山瞄着动物的脚印找准地方下钢丝套子。要是套住,越挣扎越紧。勒死的兔子四脚伸直,呲着门牙,眼珠子冒冒着,太可怜了。小雨说,有的套住的兔子,不知道让啥东西吃掉一条腿,可能是野猫吃的。一次,在一道深沟里,一簇树丛边,他看见一头黄色的狍子套住了脖子,挣来挣去,那个男的刚好来察看。
他想捉活的,可是,狍子不知道怎么睁着眼睛死了。他扛起狍子,小声说,一千多块。有的野鸡当时没死,那个男的一脚踹断花花绿绿的野鸡脖子,扔进袋子里。小雨说,他不想那些动物死。我不知道说啥好,就打岔,你奶奶又给你做了棉裤棉袄?有点大啊。小雨说,他还去偷拿钢丝套子。我说,那些动物就是死给你看的,你别去北大山玩,它们就不会死。小雨直直地看我,答应了。
小雨像小野人,不着家,整天爬墙上树,漫山遍野地跑着玩。
在农村,每当下大雪,雪后上山追打野物的男人哪个村子都有。兔子,野鸡,狍子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印记,容易被发现,再说,它们在雪地里跑不快,总有被逮住的。
记得我小时候,每当雪后,母亲就把院子扫干净,往地上撒一把小米,一些玉米饼子碎渣,她说,下雪天,雀鸟们找不到吃的,叫它们来吃点。可是,雪后,弟弟总是找个没梁的旧筐,用小木棍支起来,拽着系在木棍上的线绳,藏在一个地方,等麻雀一点一点进入筐下,他猛然一拽绳子,几只麻雀被扣住了,往往是,他把筐抬起一道缝伸手去抓时,麻雀飞了。
有时候,他也能抓住一两只。握在弟弟手里的麻雀,黑黑的小眼睛急得像快要外溢的水珠子,发亮,惊慌,纤细的小黑爪子微微地颤抖。我和弟弟抢,他把鸟脖子扭断,烧焦,撕开两腿,吃了。我把弟弟骗到当街,拿细木棍打他屁股,木棍都打断了。我说,再烧鸟吃,还打。以为母亲会打我,可是,她没有,只是说,小宝的屁股都打出红印子了。
雪后,我们小孩子喜欢吃雪球。就是捧一手干净的雪紧紧攥成球,手里拿一个,装作很好吃,其余的装兜里。别的孩子在当街就地捧雪,攥成球吃,我嫌那样脏,总是上僻静的地方取雪,仔细地攥,攥的雪球又圆又光滑。一个大人一直看着我。她说,真巧啊,攥得像水晶球。它们放不长,会化的。我说,给你一个。她吃着,可是,我看见她走不远就偷偷扔了。之后,她领着小男孩出来,小男孩指着我手里的雪球,想要。我斜着眼睛说,拿馒头换。小男孩走过来,举着馒头递给我。我红着脸跑了。
又要下雪了。天空像悬挂的一块灰沉沉的帆布,风浪吹着一只不知名的大鸟,鸟的身体几经歪斜,依然奋力飞翔。我说,小雨,快要下雪了,那只鸟咋还在天上飞?小雨马上说,落地上,它怕套住。其实,我的用意是,要向鸟儿学习,不怕困难,勇往直前。那只大鸟隐没了。忽然,纷纷扬扬十分密集地飘起了雪花,那气势仿佛要吞噬整个人类。终于,雪停了,地上的积雪一尺多厚,高高低低,到处是单一的白色,世界好像重新来过。彼此的处境不会有任何差别,人们面对着同一种事物。
雪后的天气变得骤冷,像一种天罚。狗棚里只有一张破麻袋片,我又铺上一层厚厚的松针。第二天早上,太阳老高了,黄狗还没出来,我去看,它蜷着身体还在睡觉。我想,暖和了,睡得又香又懒。它睡够了,出来蹲在窗台下晒太阳,我感觉它没昨天活泼。黄狗一天不如一天精神,不吃不喝,屁股后成片掉毛。很快,它的屁股变尖了,弓腰走路,黄色的眼屎堆积,糊住了眼睛,嘴巴子不停地滴滴答答流白色的涎液,浑身哆嗦。小雨过一会儿就用卫生纸给它擦眼屎。小雨说,它哆嗦是身上疼,多次给它往嘴里送止疼片,可是,一次次,止疼片随着粘液流出来。我没想到它的病发展得这么快,还以为吃几个生鸡蛋败败火就好了。
那个样子的黄狗蹲在窗台下,我看着又心疼又恶心。这时候,我猜,也许是松针里有细菌或者虫卵,侵蚀了黄狗的皮肤,进而侵进了它的体内。它是一条傻狗,从小到大,我几乎没听见它汪汪过。两岁的大狗了,门开着就进屋,在屋里撒尿,每次都是长长的一泡。它到处大便,窗台下,院子,菜畦里。揍它骂它,也不改。给它拴上锁链,就使劲嗷嗷叫唤,又烦人又不忍,只好撒开。
村里来了收鸡鸭鹅狗的,我想把狗卖了,反正它也活不了几天了。小雨不让。黄狗死了,埋地里。小雨脸色蜡黄,说,妈,我怕死。我吃了一惊,说,你不会死,谁也不会死。埋在地里的,悄悄变成了庄稼,树木,鸟,狮子,还有,变成了别人家的爸爸,妈妈,孩子。样子和原来不一样了,生命还在继续。就是,死了的,互相变来变去,像孙悟空七十二变。小雨高兴起来。我说,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没落地之前,它们是飞着活,等落地上,它们就安静地活。
小雨亲亲我,说,知道了。他知道什么呢。
之后的一天,我坐拉着一车人的马车上街里,一个大爷说,看,树上的鸟窝,洞口都朝南开,好兆头。我想,一个冬天下好几场雪,瑞雪兆丰年。
转年,来了一场运动,政府人员到各个乡村收缴枪支弹药,严禁狩猎。那对在北大山下套子的夫妻,挨罚5000元,在他家搜到一杆猎枪。男的后来患了脑血栓,走路拖拖拉拉的,他再也不说,占山为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