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学生学业重,中学生用顺口溜说学习的痛苦指数:英文古文周树人。周树人,中国人都知道是鲁迅,是中学课本上收入最多文学作品的作家。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在石林黑塔村北的红星中学上初高中时,鲁迅的作品在课本上份量比现在大,这是因为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因当时的观念而不能入课本。而鲁迅的作品,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崇敬,成为最安全、最保险的文学作品而选入课本,事实也证明他老人家的眼光是独到的。
乡村学校的条件差,师资力量不足,懂英文古文的老师不多。当年城里的学生在小学就读英语,而农村很多学生到了高中才学英语。我们的英语老师基本上是跟着收音机上的广播学的,然后现学现教,毕竟错过了学语言的好阶段,很多同学英文学的很苦,可最后连英语字母也认不全,ABC要借助象形、联想来助学,如A是剪子,B是屁股,C是钩子等。古文也是照本宣科,讲的呆板,学的硬背。
对于我们这些农家子弟,也就是闰土的后代们来说,较之读英文和古文,学习鲁迅的作品,只要脑子不太笨,理解是不太难的。这是因为,鲁迅笔下农民,我们是相当熟悉的,只是先生的笔有时过于曲折,让人一时有所不明白。学历不高的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要真正读懂鲁迅,靠岁月。
我们对故乡并不陌生,小学课本上就有认识了,有少年闰土入课本。闰土的名字让我们感到亲切,因为好多同学的小名和大名,也和闰土一样,五行缺什么就在名字上加上什么以弥补,同学们名字中水火木金土的都有。
在课本到处充斥着“要斗争”和“就是好”之类的八股文中,故乡给予我们带来新鲜气氛:“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胯下逃走了……”
闰土教少年鲁迅在雪地上扣鸟,其实也是我们乡村少年在雪天常做的事……
我们虽然年少,但也隐约知道我们的命运和闰土一样。
后来转到公社的高中读书时,班里个别同学是城镇子弟,这些城镇同学的一些正常举动,在众多农家子弟看来难免是跋扈之举。考学于我们农家子弟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于城镇子弟是锦上添花之举。城镇子弟的工作总会得到安置的,农村学生考不上学就只有回乡当“闰土”的份。
有敏感而自卑的同学私下说:“咱就是个闰土的命。”
不服气的同学说:“查查他们三代,祖上还不是一个的老闰土?按上小尾巴才几天,就装起了大尾巴狼。”但说狠话代替不了现实。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同学们高中毕业后,事实果然证明他们大多数和闰土一样,被多子、苛捐杂税压着过不了日子,还有打工的辛苦钱讨不回来。不过新的多子是以必须生儿子所代,他们象小品超生游击队所说的那样,为了生一个儿子而到处躲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民被农村的这税那费压的喘不过气来,常有群体性事件出现。无底洞似的这税那费直到进入新世纪后数千年农业税取消后才消停。至于农民工工资常被拖欠,至今还是年年治理不了的顽症。
随着大批农家子弟到城里打工,一些有能力的在城里买房置产,潮流波及,与之而来的是农村男青年想结婚就得到城里买房买车,农村的各种资源进一步流向城市,于是农村的新一轮凋敝也来了。农村种地是一些老人、妇女、残疾了的打工者和留守儿童,游荡着考学的失败者、打工的失意者和混日子的二流子。除了靠占地利或有一个好带头人而发展起来的农村外,绝大多数农村,特别是山村,除了个别人出于面子而新盖房子外,到处是无人居住的老旧房屋,这使人不由想起: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
闰土和多年前的朋友见面的场景也在世间经常重演。我们与儿时的玩伴或同学们多年后相逢时,就象迅哥儿与闰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隙壁了”,很少用当年的口气谈话,而是象闰土那样,以微卑者的身份向社会的成功者问候,今日的同乡会、同学会上到处是官衔、职位、老板、票子、房子、汽车、女人、关系等词儿乱喊乱叫,平民对之此类活动是敬之远之、能不去就不去。
对于“豆腐西施”“圆规”杨二嫂我们也不陌生,好多游子怕回故乡,其中怕“豆腐西施”式的言语是一个重要因素,事实上许多游子在他乡混的并不好,但面对杨二嫂式的言语深感无奈。
对于鲁迅其它作品中的人物我们也是耳闻目睹:如祝福中的祥林嫂,农村就有不少农妇有些神经,逢人就讲:“我真傻,要是早给人家送礼,儿子的前途就不会耽误了……”、“我真蠢,不该对菩萨心不诚……”
孔乙已式的人在农村也不少见,好些念过书的人,在农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产队时期,劳动一天下来工分挣不上几个,打工兴起后,又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起,时不时做些没品位的事,在家里没地位,在社会上受人们嘲笑,喝点小酒后满口胡话,有时候人们有意请他们过来喝酒活跃场面。而且,“孔乙已就是这样使人快活,然而没有他,人们也照样这么过。”可见被嘲笑的人是什么时候都不缺的。当年也有同学担忧回乡后也会沦为孔乙已的想法。
不过,现在就是农村的孩子,对故乡祝福孔乙已等的理解,没有我们那时深了,更不用说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了。不是说现在没有了类似闰土、杨二嫂、祥林嫂、孔乙已之类的人物,而是现代的孩子们过于早熟,比如说,他们不会象闰土的儿子水生那样,不顾自己家徒四壁的现实,也热情地请宏儿去他们那儿玩。现在的孩子很早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表面上知道的很多,其实是小圈子的东西,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却是窄小的,但他们走向社会之后,一定会和这样的人物打交道,说不定自己就会成为闰土们之中的一员。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有形成了路,属意深远。闰土的路是他自己愿意走的么?闰土的命运究竟怎样才能改变?尤其是闰土的心态怎样才能改变?水生和宏儿的友谊,多年后会不会和闰土与鲁迅相见时不一样?先生没有给予肯定答案,在当时也不会有答案,就是现在也不好说,看看那些所谓同乡会、同学会就知道了。只要社会上还存在差别,可以说闰土的命运和心态就有土壤。
鲁迅先生在杂文上锋芒毕露,但在小说中即十分收敛,很少把自己的情绪带进去,这就使先生的小说意蕴深远,生命力久长,经得起岁月考验,说是经典作品不为过。没有谁能象先生那样,用很短的篇幅,塑造出众多典型人物:狂人、阿Q、闰土、杨二嫂、祥林嫂、孔乙已、华老栓、夏瑜、九斤老太……,先生的许多作品,和故乡一样,值得我们少时认真学习,然后在岁月中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