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殷锡奎
陈绳传
他从骨子里就是位无神论者,我想这是因为他受到父亲的影响——他父亲最有名的两句话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有什么鬼神,都是人编出来的。他的父亲历经沧桑,并不相信鬼神之说,就像不相信那些以讹传讹的流言,1976年八九月份,唐山大地震的消息悄然弥漫,整座城市的居民人心惶惶地在屋子外面搭建所谓的防震棚,他父亲淡然一笑,继续独自一人留在家里,而我们,包括他,一群孩子之所以住进了简陋的防震棚(我清晰地记得大哥在防震棚机顶的油毡夹层里藏着火柴、烟丝和旧报纸,晌午过后几个半大小子躲在里面吞云驾雾),其中七分是好奇,三分才是恐惧。也就是在那个夜晚,在昏昏暗暗之中我认识了他,知道了他那个奇怪的名字:陈绳。一群娘们儿闲聊时,他的母亲说生他的时候梦到一个看不见面孔的男人要强夺他,她赶紧用根细绳子拽住他,结果用力过猛,一腚墩坐到了地上。从梦中惊醒,她就感觉到自己要生了,赶紧唤醒尚在熟睡的男人,喊来接生婆。其实接生婆赶到时,他已经出生了,接生婆的到来不过是替她剪断脐带,用热水清洗一下而已。
生于1972年的陈绳自幼聪慧,读小学时接连跳了两次级,最终成为我的同班同学。六年后,1978年冬季他的弟弟出生,他父亲为其取了个智字做名字,期盼着赵智能够延续赵绳的聪慧。1989年赵绳考取了吉林大学,隔年假期回家,他带回的一堆书中有册弗洛姆的《为自己的人》(三联书店1988版,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丛书),这不能不令我仰视,也让他只是一名普通铁路工人的父亲无比自豪,坐在一边神采奕奕,尚读小学的赵智手里捏着册封面蜷曲的《周公解梦》敬仰地望向他微笑不语(陈绳皱下眉头,轻声呵斥陈智,让他丢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多背几句英语单词),这对兄弟虽然相差六岁,相貌上却惟妙惟肖,包括比陈绳小四岁的妹妹陈敏。当时我们都聊了些什么?——他自幼向往的太阳图腾,我们一起看过的黑白电影和小人书,《姊妹易嫁》,《追鱼》,真假美猴王,读小学时到地里偷土豆,拢起堆火烤熟吃,还是逃课钻日本人遗留下的地道,拾捡半世纪前遗留下的黄铜弹壳,抑或只是听他在讲大学校园的见闻,弗洛姆的人本主义和宇宙潮汐对生命的影响?他给我们讲解什么是弦相似,说起细胞和宇宙的对比,讲述他的情绪和身体的健康程度会随着星体的运行而起伏不定(至今,我还能回想起他夹着黑杆吉星眯缝眼睛的模样: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星体团契地存在,运行,我们随之出生,乃至死亡),谈到中国古典哲学及中医的神奇,困于羑里的文王,阴阳八卦,金木水火土,每个穴位都会针对某一器官,心肝脾脏肺,一只手掌就可以检视到整个身体状况,一粒沙尘就可以窥视到宇宙,“在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息息相关的。”他说。总之,那些日子阴雨连绵,每次撑着伞走进他家,我都会局促不安,因为我感觉到了和他的差距。
六年后,1995年陈绳横跨过太平洋,抵达加拿大安略大省开始他的留学生涯。不出意料,他选择的还是哲学,研究唯物主义和黑格尔。临行之前,他特地到我家,和我聊了一个对时,握着我的手说,我们永远是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说我们今后无论是在何方,天涯海角,也要常联系。彼时,他父母的模样已经骤然衰老,须发皆白,步履蹒跚,虽然他们尚不及半百,尤其是他负债累累的父亲,每隔一天就要早早走在街上,佝偻着腰前去镇高级中学打更。早在两年前,1993年他父亲就已经退休,考虑到他的家庭条件,陈绳的母校,镇高级中学特意研究决定,聘请他父亲做名更夫,以补贴家用及昂贵的学费。1996年他弟弟陈智辍学到了大港镇,成为一名年轻的码头工人,在那之前陈智还一直嚷嚷,说也要到加拿大,要找陈绳。也就在那年,1996年11月的一天,他给我打来越洋电话,先是诉说加拿大也有承袭古象雄帝国习俗的风马旗,又由风马旗讲到青藏高原,创世之初那枚巨大的卵,变成白色神山的蛋壳,化做大海的蛋白,演绎为万生之源的十八枚中型卵(这类传说在中国比比皆是,简狄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佛库伦吞红果繁衍下满族人的先祖——我想象着万物生灵啄破蛋壳如潮水般地涌出,眨眼间遍及天空与大地的场景),“所有的藏民都是弥猴种,是妖魔罗刹女的后裔注1,这一点由魏征主编的《隋书》也有记载,比如宕昌羌,甚至有专家声称著名的苏美尔人也是藏民的分支,楔形文字就是证据之一。”他说。他在加拿大开始研究文明的起源,研究神学对唯物主义的影响,研究先民与萨满,读弗雷泽的《金枝》,还处了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她是个混血儿,身体里有着四分之一荷兰血统,四分之一比利时血统,还有二分之一的法国血统。而后提及他弟弟——陈智醉心于迷信,整天拿着六枚五角硬币摇来摇去,说是卜课解决,整天在家里燃香念经,弄得烟雾缭绕,招惹来一群男男女女虔诚向佛,又嚷又跳,神神叨叨,再也不肯读书上学。“也不是研究佛学,陈智说他开了天眼,能替人招魂,反正都是那些乱七八糟不靠谱的东西,把我爸都气病了,把陈敏也气走了,”陈绳忧心忡忡地下起定论。的确,有段日子陈智声名鹊起,我周围好些人都说他是X城地区数一数二算得准的大仙,能窥视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懂得风水。陈绳之所以对我讲他弟弟的事情,大概是因为我也在大港镇。其实,在陈绳打来电话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回了趟萧镇,见到他未老先衰的父亲。
1998年香港回归前夕,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里,陈绳的父亲突然病逝了(享年四十九岁),他并没从加拿大赶回来。殡仪馆里,我见到了陈智和陈敏(傍在陈敏旁边的一个瘦弱男人),只有二十一岁的陈智早已脱掉了幼稚,满脸老成,令我恍若看到了陈绳。他站在他父亲的棺椁前以一种程序化的热情迎接我,鞠躬,握手——他低头回礼的刹那,我似乎看到他脖颈的刺青,一个似曾相识的图腾,一轮八齿空心太阳。当我转身离去,这种热情也随之瓦解。陈绳父亲的葬礼办得很风光,在X城地区引发热议,似乎人人都在谈论葬礼的盛况,参加葬礼的不乏政商界的风云人物,甚至还有十几位外籍人士,其中那位叫做西蒙的芬兰人携带女儿慕名而来,前来向陈智讨教风水学,其余的大多是虔诚的香客,前来祈福消孽。葬礼之后,关于陈智的神话随之形成气候,许多人煞有其事地讲,陈智和其兄都不是凡人,陈智出生时他妈妈梦到了青龙腾云驾雾,陈绳出生时梦到了蓝眼睛的大脚巨人,梦醒时分,他们呱呱坠地,所以陈智终究成了正果,陈绳却依旧寻求知识,远赴西洋,不得不接受洋鬼子的熏陶。每次听到这种稀奇古怪的说辞,我都忍不住笑了,大笑起来,反驳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很快,我成为了众矢之的,不仅常常有人打来电话质问我为什么要造陈大师的谣,为什么要离间陈大师兄弟的感情,偶尔还会有人找上门,不分青红皂白地高声嚷叫,讨伐我的妄言胡语。自然,也有自诩为我朋友的热心肠地拽着我前去听陈大师讲座,劝我应该放下成见,洗涤灵魂。
讲座入场券五百元一张,不过我不知是朋友帮我付了,还是大师早就知道我会来,特意免了那笔钱,就在我刚刚走到小区里,一位中年妇女迎上前,说大师早就等着我们呢。坐在香气缭绕的房间,悄悄环视了眼听众,一间三十几平方米的屋子,挤进了四十几人,就像一群虔诚的小学生,他穿了件湛蓝色万福字符的对襟唐装,蓄起胡须,神气活现地站在白板前侃侃而谈:是谁说过人之初性本善的?我们不过是另一重世界的影子,通过爱因斯坦-罗森桥我们会寻找到另一个自己,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修为,都会映像在另一个世界,甚至在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个相应的影子,拥有另一个自我,就像我们的左手和右手,就像我们的左心房和右心房。据说,路德维希·弗莱姆博士曾在上世纪从理论上印证过这种看似不可能的理论注2,而在两三千年前,我们的老祖先就已经提出了七魂三魄的说法,哪咤的魂魄寄居在莲藕里,大清国秀才蒲松龄煞有其事地端着茶壶四处搜集莫须有的证据。“当然,我也端着茶壶四处查看你们的命运,我们每个人的命运看似不同,却个个息息相关,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应。而活在尘世中的我们,每个人都是活在月宫里的吴刚,不停砍伐桂树,不停行走,奔波,受苦受难,历经沧桑,直到寻找到灵魂的归宿,直到获得最后的安宁,”陈智铿锵有力地说道。讲座结束,他还特地叫住我,叙叙旧。原来,自从他父亲去世,他和陈绳再没联系过,他姐陈敏则结了婚,嫁给了那个瘦弱男人,把他们的母亲接到了她家,颐养天年。“我哥认为我父亲的死,我有责任。”陈智说:“但他从没想过,我父亲是想他想死的,一个自己最钟意的儿子,常年不在家,你想老人家会是什么心思?”顷刻间,我感觉到了他的暴戾之气,同时也洞悉了这对兄弟的反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相互攻讦,相互指责,认定彼此伤了老父亲的心,进而相互批判对方的职业、认知及观点。面对陈智的咄咄逼人,我无法反驳,毕竟他说的是事实,也从没想过连高中都不曾读过的陈智居然还知道虫洞理论(这颇令我出乎意外,我原以为他会讲阴阳八卦呢),过后我特意上网百度了那些名词,结果那无一例外都是事实。所以我从此对陈智出生之际显现出的吉兆保持缄默,这一来也是为了不被那些好心人的叨扰,毕竟我拒绝再去聆听陈大师的讲座已经惹恼了他们。我想,陈绳和陈智兄弟俩是有心灵感应的,否则陈绳不会在我听过陈智的讲座后,次日就打来电话——他莫名其妙地讲起他的一个梦境:他走在繁华似水的街巷,经过一栋恢宏的玻璃宫,骤然看到了自己出现在对面,出现在玻璃宫的玻璃窗后面,那个人直勾勾地盯着他,须臾他恍然大悟,他是另一个他,一个要结束他命运的坏的他。顿时,他大汗淋漓,试图要逃掉。的确,他成功逃掉了,远离那栋玻璃宫,藏身于一堵生满青苔的红砖墙后面。不过,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如此简单,恍恍惚惚几位持枪者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他已经不是他了。听闻此言他忙回过头,骤然看到那栋玻璃宫移形到他面前,另一个他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朝他微笑。那天的电话里,他只讲了这一件事,他的梦,说完就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此后,一连五六年我和陈绳再没有联系,他大概留在加拿大,发展事业,经营婚姻。
2003年春节期间,我在萧镇偶遇到陈敏和她母亲,那个老太太显然忘记了我——她紧握我的手,口齿不清地叫出陈绳的名字,絮絮叨叨,说‘你和弟弟原本就是一个人,不分谁是谁’。她患上了脑梗,记忆被堵塞,扭曲。而陈敏因为天长日久地照顾老太太,忽略了家庭,导致婚姻破裂,不得不离开舍弃掉儿子(法院将之判给了她的前夫)。临别时,陈敏偷偷问我,这几年和她哥有没有联系,原来自从她父亲病逝后,陈绳再无音讯,像是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这不能不令我错愕。她母亲却坚定不移地插了句:“绳儿上个月还来电话呢!”于是陈敏尴尬地垂下眼睑,擦试下湿润的眼眶小声告诉我,那并不是陈绳打来的电话,而是她拜托朋友伪装的,用来骗神智不清的母亲。也就在那年陈智的信徒蚂蚁般蔓延,他们之中有些人走向了极端,奉行起禁欲主义,将自己的身家悉数献给他,自备毛毡食物日日夜夜地守在他家,其中不乏体弱多病的老人家,他们拒绝就医,认为疾病是上天对在地上行走的凡胎俗子的惩罚,认为死后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四个月后,关于陈智的官司第一次成为新闻,上了电视,一个女人痛哭流涕地控诉他骗人钱财,草菅人命,害死了她患上尿毒症的母亲,“这个杀千刀的,否则我妈还能多活两年!”面对镜头,她语无伦次地嚷道。又过去大约一个星期,正午时分,陈敏突然来了电话,说她在大港镇第一人民医院。请了假,我匆匆赶过去,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过道迎向我的陈敏顷刻间泣不成声,她告诉我,陈智被人家用刀砍了,虽然经过抢救,却命在旦夕。我看到陈智躺在ICU的病床上注3,鼻孔和胳膊上插着不同的软管,脑袋上缠着纱布,旁边一名正给他输液的护士瞥下眼睛,隔着口罩嘟囔了句什么。看到我的刹那,他的手指动了动,吃力地说了句:“你永远都是我朋友!”说过这句,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直勾勾瞅着我,眼睛一眨一眨的,泪珠淌过脸颊。还没到黄昏,他就离世了。陈敏抓住我的胳膊放声大哭。陈智聚敛的财产被法院没收,以补偿那些死者。葬礼结束后她再次打来电话,她告诉我,她一直闹不清被人砍死的到底是陈智还是陈绳。“我妈说,陈绳早在去加拿大的第二年就死在校园,死于一个退休军人手持AR15自动步枪进行的一场无差别杀戮,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话令我震惊,怎么会呢。倏忽间我想到那两次越洋电话,脊梁上泛起阵阵寒气。随后,仅仅相隔一分钟都不到她突然又改口说道:“可是我妈刚刚又说,死的不是陈绳,而是陈智,我觉得现在我疯了。我妈说,陈智去大港镇半个月后,就已经在码头失足落到河里了,是我爸过去收的尸。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爸没了,我哥没了,我弟没了,我妈又整天稀里糊涂的,我一个人孤单单地活着还有什么劲儿!”说着,隔着电话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则在她持续不断的哭声中陷入沉思,似乎坠入无休无止的时光迷宫。
注1 指守护诵持《法华经》者的十位罗刹女,也是食人肉之恶鬼,女妖。《法华经》卷七〈陀罗尼品〉谓∶‘尔时有罗刹女等,(一)名蓝婆,(二)名毗蓝婆,(三)名曲齿,(四)名华齿,(五)名黑齿,(六)名多发,(七)名无厌足,(八)名持璎珞,(九)名睾帝,(十)名夺一切众生精气。是十罗刹女,与鬼子母并其子及眷属俱诣佛所,同声白佛言,世尊,我等亦欲拥护读诵受持法华经者,除其衰患,若有伺求法师短者,令不得便。’
注2 路德维希.弗莱姆,奥地利物理学家,1916年首次提出的概念,1930年由爱因斯坦及纳森·罗森在研究引力场方程时假设其存在,认为透过虫洞可以做瞬时的空间转移或者做时间旅行。
注3 ICU,重症监护室的英文缩写。
(黑龙江省-绥芬河市,2019.08.28-29)